晏归荼从师凌尘口中听到的故事和赫连玉奴讲的不大一样。

师凌尘出生高贵,在大安国的皇子中居长居嫡,是无可争议的皇位继承人。

他虽然灵根和资质都很一般,却也被送进了太初玄宗学习修道之术。按照皇室的规矩,也只有太子能够拜入玄门为弟子。

师凌尘资质一般,但胜在勤学苦练,虽然比不上门内大部分的师兄弟,好歹也占了个中庸。

赫连玉奴拜师入门,情况与他大抵相近。

或许是同病相怜的吸引,或许是小女孩那倔强不屈的态度,师凌尘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对这个少女产生更多的关注。

对于他们这种注定在修真一途上不会有什么大作为的记名弟子,师门向来不会给予太多的关照。

师父对赫连玉奴的教育引导不怎么上心?,师凌尘便自己主动站出来教导小师妹。

朝夕相处间,他察觉到小师妹对自己的依赖一日大过一日,便有意无意地疏远了小师妹。

他们这样身份的人,很多事情都是无法自己做主的。他们的命都不能自己做主,何况是爱情?

然而,小师妹却越长大越明艳照人。尽管记名弟子每年只需要在山门内呆个半年左右,但她的美貌名?声却依旧传遍了太初玄宗。

甚至就连附近的其他门派也听说了,太初玄宗有一位美得不像话的女弟子,听说是草原某部的公主。

“我第一次杀人,便是为了她。”师凌尘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保养得极好,修长白皙,骨节分明,杀人的时候也很利索。

杀的人是他们的师父。

那个两百多岁都未能突破金丹后期的修士,无意中发现了自己漠不关心的记名弟子竟然是传说中的九阴灵体,原本以为修道?无望的人大喜过望,激动之下?连掩饰的功夫都做得不到位,这才让师凌尘也察觉到了他们那位师父的贪婪野心。

修界之中,以有心?算无心?,胜算大太多了。

一个莫须有的神秘仙府和提前布下?的阵法就足以让贪婪的人葬送自己的性命。

太初玄宗只知道他们的师父外出未归,且本命玉符已碎,便宣告了他们师尊的死亡消息,又为他们寻了新的师父。

为了防止赫连玉奴身上的秘密被暴露,师凌尘便设计将她那张倾世绝美的脸隐藏起来。

“你既然这么爱她,为何不娶了她?”晏归荼听到这里?,突然发问。

师凌尘苦笑一声:“我的资质如此平庸,她若嫁给我,早晚会暴露身份。大安国不过是个小国......”

即便是倾尽全国之力,也未必能护得赫连玉奴周全。一个元婴期的修士,就足以将他们整个国家覆灭。

晏归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所以那个青梅竹马的丞相之女也是假的?”

“绾儿是我表妹,她早已与别人定下?婚约。”师凌尘苦涩一笑,“我这表兄无能,只能借她的名?字一用了。”

晏归荼皱起眉:“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去向她求亲?”

师凌尘抬头,看了一眼天边时聚时散的云:“此事非我本意,乃是我母亲为我求的。说来也是家丑,本不该外扬,只是前辈您救了小玉儿一命,这些事也就不瞒您了。我父皇年近五旬又得一子,那是我最小的皇弟。八皇弟一生下?来便被测出拥有单灵根的天赋,朝中不少?朝臣便认为这太子的人选或许可以考虑换一换......”

他母后为了帮助他巩固太子之位,在求得皇帝首肯后,立刻马不停蹄地去草原部落求亲去了。彼时师凌尘还在太初玄宗,等他闻讯赶回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我故意让小玉儿听见我的‘计划’,也的确逼得她在大婚之日逃婚了,甚至还不惜派人一路追杀她,只希望她能逃得远远地不要再回来。不过我到底还是看轻了她,小玉儿从来就不是遇事逃避的人,她到底还是回来了。”说到这里?,师凌尘垂下?了眼睑,“也没关系了,只要她能平平安安地嫁给一个普通人,这一生便不会再有波澜了。”

晏归荼听得无语。

呃,或许是当局者迷的缘故,反正他这个局外人是很难理解这两人的做法的。

在他看来,喜欢便相守,哪怕是与整个世界为敌,也要坚守本心。如师凌尘这样艰难小心?地算计筹谋,到头来得到的结果却未必能如他所愿。

比如在前世,他为赫连玉奴煞费苦心的筹谋看似成功了,但是谁能料到他悉心?呵护的白菜最后还是被朝旭阳这个大猪蹄子拱了,拱了也不珍惜,还开辟了一片白菜园,将这颗白菜种在园子里?......

不能想,越想越呕血。

“你明知她心?中只有你一人,就算回到了草原上,未必就会如你所愿嫁给个寻常人,安稳渡日。”晏归荼有意无意地提醒他,“倘若她所托非人,你又该如何自处?我看赫连姑娘也不像是心性容易被动摇的人。你虽打着为她好的旗号,行的却是伤她之事......”

“我知道。”师凌尘的手指交错放在自己胸前,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笑容,“很快,她就不会再为我伤心了。”

晏归荼顿了顿,忽然想起之前赫连定定递给赫连玉奴的那枚药丸:“那颗丹药......”

“忘忧丹。”师凌尘笑了笑。

“你自己吃么?”晏归荼问。

师凌尘笑着摇了摇头:“舍不得。”

他舍得让赫连玉奴忘了自己,但他舍不得忘记那个小丫头。

晏归荼挑眉:“我都有些佩服你了。”

忘忧丹一旦服下?,服用者便会忘记此生最爱的人,即便是再次相逢也会形同陌路。

若是两个人都服下?忘忧丹便罢了,也算是都得到了解脱。但是只有一个人忘记了过去,另一个人恐怕此生都会被囿于这段感情的枷锁中无法挣脱了。

师凌尘的脸上笑容不变:“多谢。”

晏归荼叹了口气:“笑不出来就别强撑着了。”

这幅强颜欢笑的模样看得他眼睛疼。

但是下一秒,他却看到师凌尘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温暖而真切,眼神也在瞬间变得柔软了很多。

他转头,就看到赫连定定带着赫连玉奴从房间里走出来。

赫连玉奴虽然已经二十?多岁,脸上却仍旧挂着灿烂如孩童般天真明媚的笑容。看着她的笑脸,仿佛空气中的寒意都被驱散了不少?。

“王兄,他们是谁啊?”看到凉亭里的两人,赫连玉奴毫不怯场地转头询问自己的兄长。

“这位是大安国的太子殿下,这位是......”赫连定定语塞。

“这是我一位朋友。”师凌尘笑着介绍,眼神扫过赫连玉奴后便不再多看她一眼。

赫连玉奴将右手搭在左肩,对着两人行了个草原部落的礼仪,漂亮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初次见面,这个小玩意儿就送给你妹妹做个见面礼吧。”师凌尘漫不经心地解下?自己腰间的一枚紫金印随手递给赫连定定。

赫连玉奴对于眼前男人的轻慢态度有些不悦,眼底隐隐有几分怒意。如此目中无人,简直欺人太甚。

赫连定定接过那枚象征着大安国太子身份的紫金印,沉默了看了师凌尘一眼,随手转交给自己的妹妹。

赫连玉奴只看了一下?便揣在腰带里?,然后拉着自己王兄的衣袖开始:“王兄,咱们快些回去吧,我要回去看看我的小马长高了没有。”

她的举止看上去不像是个成年女性,反倒是更像一个孩子。

晏归荼知道,这都是服用了忘忧丹以后的正常反应。刚服用忘忧丹时,服用者的记忆会陷入紊乱,最常见的表现便是记忆停留在童年或者少?年时期。

赫连定定点点头,神色复杂地跟师凌尘辞行后,就带着赫连玉奴离开了。

然而直到两人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内,师凌尘都没有再往那边多看一眼。

晏归荼见状,起身拍了拍衣袖:“既然这件事告一段落了,我也该告辞了。”

只要赫连玉奴回草原了,朝旭阳在短时间内应该没有机会再遇见她了。

失去了赫连玉奴这个最有力的战力,朝旭阳想要征服整个大陆,完成所有国家的大统一的进度必然会变得更加艰难。

“前辈请等一等。”见晏归荼起身要离开,师凌尘忽然又开口叫住了他。

“嗯?”晏归荼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师凌尘笑了笑:“前辈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晚辈曾说过日后或许会有求于您的一天。不知贵派如今可愿接手任务了?”

晏归荼看了师凌尘一眼,摇头:“不接。”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大安国最多不出三年就会被灭。现在跟他们的太子扯上关系,日后的麻烦恐怕少?不了。

晏归荼现在只想带着自家弟子安安静静地偏安一隅,在力所能及的范围能削弱未来男主的力量,免得他早晚带着麻烦找上门来。

至于世俗的风云诡谲、尔虞我诈,他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那么,如果我邀请贵派作为我大安朝的供奉呢?”师凌尘笑意不减,“一切供奉均按太初玄宗的份例。”

晏归荼上下?打量了师凌尘一眼,开门见山地问:“你要造反?”

师凌尘:“......前辈何出此言?”

晏归荼斜睨着他:“你们大安朝原本供奉着太初玄宗,如今突然又要供奉本座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抱朴宗,不是想造反是想做什么?”

虽然说晏归荼因为黑水城的事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但是若把太初玄宗和抱朴宗放在一起,正常人都不会舍弃太初玄宗而选择他们这个才成立大半年的小门派。

师凌尘苦笑:“前辈可知,数月前,幽国大军打破两国盟约攻破颍都城,大军屠城一天一夜。”

晏归荼淡淡地点点头:“事实上,当时我正在颍都。”

虽然晚到了一天。

“京都在他们发兵之前就收到消息了。”师凌尘端起面前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不过因?为某些原因?,我们不能发兵救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十?万臣民被屠戮殆尽。”

那时候,师凌尘尚在太初玄宗,收到消息后立刻求助师门。然而师门给出的答复是:“玄门乃世外仙门,不能插手尘世纷争。”

尽管师凌尘明确表示怀疑幽国军队之中恐怕混有修界之人,但是依旧未能说动玄宗出手。

“此事之后,在下与玄宗嫌隙已生,也难再回到昔日情分。”师凌尘淡淡道?,“我之前已经说清楚,大安国与玄宗恐怕缘分已经。不过玄宗门下世家众多,想来也不缺大安国这一家供奉。”

“如果前辈愿意,晚辈必定以国礼待之。”师凌尘说到这里?,又对着晏归荼深深地鞠了一躬,看得出他的确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要与抱朴宗交好。

晏归荼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得国礼之待,必承栋梁之责,他一点儿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更何况,师凌尘如今还只是个太子,这大安朝的事情他说了也未必算数。

不过有一件事情他还是要询问清楚的。

“颍都城破那日,京都皇室何故不能出兵?”晏归荼盯着师凌尘询问,“我听说,那颍都里还有你们皇室姻亲?”

师凌尘的表情瞬间变得极为复杂,他似乎预料到了晏归荼会追问这个问题,沉默片刻后咬紧后槽牙:“因?为,我父皇母后和皇宫内所有的人在一觉睡醒之后,都发现自己的枕头上插着一把短剑。不知是何人留下?书信,警告我们不许出兵,否则下?一次,这短剑便不会插在枕头上了。”

晏归荼皱起眉头。

皇宫之内的护卫和修士绝对不少?,对方能在短时间之内避开所有人的耳目进入皇宫内苑,并且所有的皇室中人一个不漏地留下?警示,可见修为必然是深不可测的。

大安朝现任皇帝也不过是金丹初期的修为......

为了自己保命,放弃一座边防城镇似乎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太子殿下可曾查过,是何人留下?警告书?”晏归荼追问。

师凌尘摇了摇头:“晚辈也曾经暗中调查过,但是每每略有线索之时,总会被人破坏,证人也都死于非命。父皇也警告过晚辈,说此事到此为止不许再追查下去,晚辈不得不暂时停止调查此事。”

晏归荼若有所思?,看来凌家被灭门、颍都被屠城果然内有隐情。

师凌尘看着晏归荼,试探地追问:“前辈为何对颍都之事这般关心?”

晏归荼淡淡道:“本座的小弟子以前也是颍都之人,他家人俱是在那场屠城之中丧命,本座答应过他,要为他报了这仇。”

师凌尘的表情瞬间轻松了不少?,他忍不住提醒晏归荼:“那些真凶在幕后,敌暗我明,前辈若要调查此事,请务必要小心再小心。”

晏归荼缓缓颔首:“本座知道。”

师凌尘恭敬地将晏归荼送到了宅邸外,见人已经御剑飞出很远之后,才转身返回宅邸内。

“殿下,那位晏掌门虽然是元婴期大能,但是太初玄宗的掌门可是化神期的老祖。”一名?羽扇纶巾的白衣男人走到师凌尘身侧,神色忧虑地看着师凌尘,“您已经与太初玄宗闹僵,不去求助其他大门派,反而找上抱朴宗这个小门派......”

师凌尘看了一眼自己的伴读,微微一笑:“齐翰,你也觉得我的做法不是明智之举?”

齐翰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微臣认为,天心阁、三清宗、幽梦宫才是我们结盟上佳选择。这三个大门派实力都在太初玄宗之上,且都对我们派出过使者接洽。陛下?正因为您与玄宗闹得不愉而龙颜大怒,又因?为玉奴公主逃婚一事更加迁怒与您。这个时候您选择了抱朴宗......着实不算明智。”

师凌尘闻言,缓缓地摇了摇头:“你所说的道?理,本宫何尝不明白。但是有一件事,你始终是没有看清楚。不光是你,就连父皇母后、朝中大臣和我们的臣民百姓,也都陷入了他们的迷惑陷阱之中。”

“他们?”齐翰一愣,一时间没能理解师凌尘所说的他们指的是谁。

“对,他们,太初玄宗以及你刚才提到的那些大门大派。”师凌尘嘲讽地一笑,“若说以前你们还能相信与他们结盟之后,他们会在危难之时出手相助。经过这次的颍都危机,你们怎么还敢对这些人寄托期望?”

“这......”齐翰一时语塞。

“仙门众人,平日里便自称修界为上界,人界为下界,这上下?两界区分的如此清楚,你还不明白么?”师凌尘冷笑道?,“他们要我们的供奉,便订下?一纸盟约,让我们以每年国库中十分之一的税收为代价,换取他们的庇护。但是事到临头,他们却又能以种种理由推托。说到底,不过是未触及到他们的利益罢了。颍都城中没有灵石矿脉,也无任何有价值的矿山和种植灵草的灵园,自然是不值得他们派人援助。我们越是供奉,他们越是贪婪,如附骨之疽,最后只会把我们吸得一干二净。”

齐翰闻言,又反问道:“那么殿下如何认为,他们抱朴宗便不会如此行事呢?”

师凌尘英俊的眉头缓缓舒展:“那位晏掌门能在危急之时站出来平息黑水城的纷乱,黑水城能给出的酬劳远在我们大安国之上,他事后却不曾索取黑水城城主的重金酬谢,可见其人品贵重。且他又在玉奴遇险之时出手相助,为确保玉奴安危甚至将人护送下?山,更是重情重义?之人。本宫相信,没有看错他。”

齐翰犹自不甘心?:“依太子所见,难道大门大派之中就没有如这位晏掌门一样人品的人了么?”

师凌尘淡淡地看了齐翰一样:“自然是有,只是对方却未必肯为了我们小小一个大安国而开罪太初玄宗。最要紧的是,抱朴宗如今与黑水城交好,他们双方合在一起也是一股不弱的力量。更何况我们因与太初玄宗交恶而分开,若是我们很快便找到了一个强大的靠山,太初玄宗恐怕会睡不安寝,得要想方设法地破坏我们的结盟了。抱朴宗刚刚成立,在太初玄宗眼中必然不成气?候。与他们结盟,太初玄宗要脸的话,自然不会着急对我们下手。”

他们看戏都来不及,怎么会出来阻止。

齐翰被他家太子殿下深思熟虑的想法震得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但仔细想想,殿下所考虑的每一步都详尽周密。特别是对于那些门派世家的心?里?,研究分析得格外透彻。

那些世家门阀的做派,可不是如殿下所说的一样么?

“如此说来,抱朴宗倒是我们最好的选择了?”齐翰犹豫着,“只是陛下?那里,恐怕不会赞同殿下的想法。”

师凌尘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的确如此。”

他的父皇正当盛年,突破了金丹初期便有两百年的寿命,他至少还有一百多年的皇帝可以做,自然不会愿意选择这样冒险的做法。

“所以,就得让他没得选择。”师凌尘意有所指地点了点面前的空气。

完整地听了主仆两人的对话后,晏归荼才收回了自己方才依附在宅邸内一块寻常石头上的神识。

他说这师凌尘怎么没头没脑地突然想邀请抱朴宗来做大安国的供奉,却原来这小子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早就绕了九曲十八弯了。

不过从统治者的角度来看,师凌尘的选择确实是眼下他能做到的最为正确的选择了。

修界自然有修界的规则,供奉的世家想要换一家门派供奉,只要双方没也太深的纠葛,利益至上也没什么可以指摘的。

相反,若是太初玄宗为了这事儿明里暗里?地去为难大安国,倒是会受到修界各派的嘲笑。自己未能庇护门下世家,逼得人家不得不另投别处,还要处处为难别人,这绝非大门派的风度。

太初玄宗要想继续在修界混下去,就绝对不会做这么蠢的事情。

至少不会在最近几年里有什么大的动作,哪怕大安国这种行为算是打他们的脸了。

晏归荼承认,师凌尘或许天生就是搞政治的好材料。如果他不是出生在小小的大安国,而是出生在玄枵国这种大国,早晚会成为大陆上的一代明主圣君。

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偏偏生在大安国这种小国家,饶是他智计过人,无奈大安国力有限,这一滩死水又怎能经得起蛟龙翻腾?

无非是龙困浅滩,最终被困死在这无法可破的死局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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