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桑山占地百余亩,面积不算大,不过供师徒四人居住绰绰有余。

在征求了三个弟子的意见后,晏归荼把门派选址定在了前山瀑布的对面。

修建房屋原本是一件颇为费力的工作,不过有晏归荼在场,三人合抱的大树他随手拍断,卧牛大小的巨石他一脚踢开,建宗立派的进度立刻大大地加快了。

太阳下山时分,四栋潦草的木屋错落有致地分散在树丛间。

晏归荼的木屋在最靠近悬崖的位置,几乎是半凌空的状态。旁边是云君眉给自己起名为云涧小筑的小木屋,外头还移植了一小片兰草。

与云涧小筑对立的是司华年的木屋,外表粗糙简陋,有的地方连树枝都没砍干净,但胜在面积大且结实,他甚至还有闲心为自己的小屋收拾了个院子和厨房。

在最外围的地方,是凌江羽的屋子,不比晏归荼的有雅趣,不比云君眉的精致,也不比司华年的结实耐用,空荡荡屋子的雪洞一般,里头除了一张木床什么也没有。

晏归荼自作主张从附近的山上采了一把清雅秀丽的山花,截了段竹筒把花插在里面,顺手放在了凌江羽屋子的窗台上。

凌江羽顿了顿,低声抗议道:“师尊......”

“咳咳,”晏归荼晃了晃食指,提高音量道,“本门第一条门规,师尊的决定要无条件顺从。”

旁边的云君眉和司华年都点点头,认认真真地将这一条门规记下。

凌江羽垂眸,没有再提出反对的意见。

晏归荼满意地点点头,目光从三个弟子身上逡巡一圈,干脆地在房间的木板地板上盘膝坐下,撑着下颌看着三人:“趁这个机会,你们有什么该告诉为师的秘密,老实交代吧。”

三人对视一眼,默默地在房间里坐下。

司华年最早撑不住,他低着头小声道:“师尊,弟子......弟子的父亲其实是朝家如今的家主朝渊,弟子的母亲乃是越国送去的侍妾,因为母亲在家主娶正妻之前产下弟子,后来家主大人为了迎娶星黎仙宗的掌门嫡女碧姝仙子,将我们母子赶出了朝家。两年前我母亲病故,弟子便只能去赌坊里做个杂役谋生。”

接下来的故事不必司华年详说,晏归荼也能猜出个七七八八。

星黎仙宗的碧姝仙子出嫁前他是见过的,那女人美艳有余却端庄不足。性烈如火,并不是个能容人的。

她与朝渊成婚三年以后生下独子朝旭阳,朝渊也为她散尽侍妾独宠她一人,成就了修真界里的一段佳话。当然,不会有人在意那些被遣出家门的侍妾庶子是如何生存的。

“弟子嫡母她......”司华年到底性格太过憨厚,实在做不出来面誉背毁的事情,只是含混过去,“弟子担心,嫡母若知道弟子拜在师尊门下,恐怕会为难师尊。”

“无妨,你以后安心留在本派,不必担心其他。”晏归荼拍拍大弟子的肩膀,目光转移到云君眉的脸上。

云君眉抿了抿嘴角,接着司华年的话头说下去:“弟子......便是刚才那两个云家使者要找的云家嫡女云君眉。”

除了后知后觉的司华年之外,晏归荼和凌江羽两人的表情都不意外。

“弟子不愿与一个未曾谋面的男人成亲,更何况那朝旭阳风流成性,在外面红颜知己无数,自己却仗着家族势力不思进取,只天天厮混在青楼妓坊倚红偎翠......”云君眉柳眉倒竖,这让她那张易容之后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脸上也多了几份光彩,“弟子不愿嫁给一个这样的人,潦草一生,只能避走家门。”

晏归荼轻轻地点点头表示理解。

那个穿书者穿来之前,真正的朝旭阳的确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没有谁能舍得让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这样一个前途暗淡的修界二世祖。

不过为云君眉定下这桩婚事的不是她亲娘,而是她父亲的续弦。那个女人只盼着云家能够攀上一门好亲事,哪里在乎云君眉这个前妻的孩子会不会幸福。

晏归荼最后将目光转向凌江羽。

凌江羽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然后淡淡地看着晏归荼:“弟子全族俱亡,尸骨无存,唯弟子一人蒙师尊出手救下,侥幸活命。只是凶手是何人,为何遭此灭顶之灾,弟子一无所知。”

晏归荼看着小弟子万籁俱寂的眼神,轻轻皱了皱眉。

他本是打算随手收下三个弟子顶了上辈子那三个白眼狼的缺,随便教教也就罢了,但是眼下听着三个徒弟的悲惨身世,他却是当真有些心疼了。

这三个孩子中最大的司华年不过十六岁,云君眉才十四岁,最小的凌江羽只有十一岁。

特别是凌江羽,原本该是灵动充满希望的少年如今眼底只剩下繁华过尽的苍凉寂静,沉稳得不像个十一岁的孩子。

灭族之痛让凌江羽一夜成长,他在家族的血海深仇之中羽化,但是谁又能知道在黑暗中破茧的到底是沐浴阳光的蝶还是沉沦深渊的飞蛾?

在前世,凌江羽的蜕变不算惊艳,却让三界瑟瑟发抖。

然而世间众人只看得到黑色的太阳从魔域升起,却从未有人想过一个十来岁出头的孩子在遵循着丛林法则的残暴魔域是如何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一步一步踩着自己的恨和别人的痛走出条鲜血淋漓的王者之路。

晏归荼决定,这一次,他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孩子再被仇恨裹挟着陷入万劫不复的泥淖。

所以他要做的第一步就是......用师尊伟大且无微不至的爱去温暖小弟子逐渐冰封的心!

“小三儿,你一个人睡觉一定会害怕吧?今天晚上师尊陪你睡好不好啊?”晏归荼用哄孩子的语气无比温柔地询问。

凌江羽淡淡地婉拒:“不必了,师尊,弟子一个人可以......”

晏归荼竖起食指在空中晃了晃:“抱朴门门规第一条。”

凌江羽一顿:“师尊的决定要无条件顺从。”

因为晏归荼一拍脑门编出来的门规,凌江羽只能忍着不悦把自己的木床分给晏归荼一半,自己则侧着身尽量贴在墙边躺着。

晏归荼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出自己小弟子无声的嫌弃,笑眯眯地往小弟子那头凑了凑,用手指头捅咕捅咕凌江羽的腰眼:“小三儿你是不是睡不着?”

黑暗中传来了凌江羽轻微的鼾声。

晏归荼用手肘支撑着脑袋:“傻小子,你不知道师尊完全能够感受到你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鼾声微停。

晏归荼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骗你的。”

凌江羽沉默了片刻后翻身,黑亮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盯着晏归荼。

晏归荼丝毫不心虚,笑眯眯地盯着自家三徒弟:“你睡不着的话,师尊给你讲个睡前故事吧?”

凌江羽继续沉默。

晏归荼随口编了个哄小孩儿的故事,毕竟以前他作为徐无忧的养父,最擅长随便编故事哄小孩儿:“从前啊,有个猎户上山打猎,一路上,他遇见了受伤的小兔子被夹在陷阱里,十分可怜,就把小兔子从捕兽夹上救下来放走了......”

凌江羽轻声提问:“他不是猎人吗?为什么要把猎物放走?”

晏归荼语塞片刻,胡乱解释道:“啊,那个,他是一个很善良的猎人......”

“既然这么善良,为什么要去做猎人?”凌江羽又问。

“呃......祖传的,祖传手艺不能丢嘛。”晏归荼糊弄了一句,继续把故事往下讲,“猎人把小兔子放走了以后,小兔子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告诉了猎人一个秘密。它说......”

“寻常兔子不会说话,所以那是一只有修为的灵兔么?”凌江羽又问。

晏归荼愣了愣:“诶?哦,没错,那是一只灵兔,有百年的修为已经成精了,所以它能说人话。”

“成精的兔子会被普通猎人的捕兽夹所伤吗?”凌江羽用无辜的语气追问。

晏归荼这次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翻身背对着凌江羽,闷闷道:“为师困了,睡觉。”

这一刻,晏归荼有些怀念只会抱着玩偶乖乖听故事的徐无忧。

黑暗中,凌江羽看着面前背对着自己的修长背影,一直紧绷着的小脸上终于勾起抹难以察觉的弧度,紧绷得像一张拉紧的弓的躯体也略微有所放松。

他这位师尊看上去其貌不扬,身上却始终萦绕着一股清冷好闻的味道。

这一夜,凌江羽睡得依旧不安,但是在梦中却一直有师尊身上那股令人心安的香味陪伴。每每他从梦魇中惊醒,睁开眼都能看睡姿妖娆的晏归荼躺在身边,在噩梦中狂跳不止的心脏也逐渐恢复平缓。

翌日清晨,凌江羽比晏归荼醒得还早。

映入眼帘的便是俊美如谪仙的一张脸。

剑眉斜飞入鬓,阖上的双眸睫毛浓密卷翘。挺直的鼻梁下,线型优美的水色薄唇宛如初绽的花瓣,让人不必触摸都能想象得出那双唇该有多么柔软。

凌江羽惊愕的叫声被自己用手掌捂在嘴里,不可思议地盯着面前这张脸。

这张脸虽然陌生,但是他身上穿着的那袭青衣凌江羽却十分熟悉。所以,这应该就是他师尊隐藏在易容丹之下的真实面容了?

晨光透过窗隙钻进房间,落在晏归荼的脸上,他的脸细腻白皙如一整块琼脂白玉,在晨光下竟然照不出一丝毛孔。

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伴随着云君眉清脆的嗓音:“师尊,小师弟,起床啦,我和大师兄已经备好了早饭。”

伴随着她这番话,肉粥的香味也钻进房间。

敲门声惊醒了晏归荼,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睁开双眼。

暗沉如黑洞的瞳孔清澈透亮,在睁眼的瞬间似乎是将所有的光都摄入那双淡漠疏离的眼眸中。

于是,那双美得惊心动魄的桃花眼眸中,便沾染了几分红尘俗世的慵懒笑意。

清贵绝尘的谪仙,就此从九天落下,降临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