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尼转过身,面容平静低垂着头,“南部乡下麻风热像瘟疫一样,这对您来说很危险,老师…”

萨拉丁没有抬头,羽毛笔依旧在皮革揉纸上移动着神族语特有数字。

他像是没听见雷尼帕西格的劝阻一样,蘸了墨水继续手上的工作,“两日后的拂晓我们就动身。”

“是,大人。”蕾尼没有再用老师的称呼,向萨拉丁行?礼转身离开。

在她那声大人后,萨拉丁的笔尖停滞了一瞬,抬起头时,男孩已经悄然从藏书室里离开。

蕾尼转身往外走去找她的小马,在穿过?中庭花园的时候,她感觉到面容僵硬,心跳加速,脚下踩的步子越来越快,她用手背疯狂的擦拭着脸颊。她对于现在发生的情?况,因为失控感而产生的焦躁,谎言不能被揭穿。

在奔向出口的路途里,蕾尼仿佛都闻到一股绑在火刑架上人肉烧焦的气味,没有足够的小心,那么下一轮,绑上去的就是她和萨福。

她必须想出一个合理有效的办法。

绕过?麦考文厅往门口屹立的圆柱外走,蕾尼看见?自己的小马在一棵榉树下甩着尾巴,帝国的公主正在拿梨喂它,而海默也站在旁边,乌泱泱的侍女齐齐的都站在树下。

蕾尼还没靠近他们的时候,两位侍女就把她请到公主的面前。

“我是丽兹奥丁塞尔。”这是公主对蕾尼说的第一句话。

“我不喜欢你。”这是第二句话。

“但我敬佩你的学识。”这句话说完,公主的脸有些羞窘的发红,她手里的梨也正好被小塔一口吞下。

“你不许喜欢萨拉丁主教!”这句话说完,公主的脸几乎快要烧起来,明亮的眼睛恶狠狠的盯着蕾尼。

“嗯,不会的。”蕾尼淡然的点点头,弯腰鞠躬,“我可以离开了吗?”

公主盯了蕾尼几秒,扬起高傲的头颅,钻进马车,“我离开之后,你才能走。”

在蕾尼和海默的注目礼中,公主的马车和落日余晖一样,消失在地平线上。

在往下城区的路上,海默发现蕾尼处于一种诡异的安静里,他们俩一人骑着一匹马,正要穿过狮鹫广场,“你还好吗?主教大人为难你了吗?”

蕾尼看着海默关心的目光,摇了摇头,她无法告诉海默自己真实的性别,更不可能告诉他自己顶着男孩的身份还欺骗了主教大人。

多一个人知道,都会多竖起一根火刑架。

“只是第一天来这样的地方,有些不习惯。”

他们的马并排慢慢走着,穿过竖满绞架的狮鹫广场。眼下的弗利维亚的街头变得截然不同,他们穿过?的每个街区在一天之内都在街角竖起大量的绞架或者是火刑架,肉眼可见的地方,上面都吊着一个叛国者或者是异端。

烧焦的腐臭弥漫在大街小巷,海默看见?身边男孩神情?有些痛苦,还拉高衣领捂住鼻子,他牵过蕾尼的缰绳,换了条农场的路走。

“夫人还好吗?”进?了豌豆荚爬满的树篱后的小农场里,蕾尼深吸了一口气。

“不算特别好,她现在总是把自己关起来,抱着肚子,谁也不让碰…

“不过?他们说应该是个女孩…”

“我们都在想办法,如果母亲真的生了个女孩的话…”

蕾尼拽进了手里的绳子,把手心勒的通红,“如果真的是个女孩,从一开始就别让任何人知道她是个女孩就好了。”

“为什么会———”

还没等海默说完,一声女人凄厉的哭嚎从小农场外围的街区传来,两人对视一眼,从马驹上翻下来,顺着巷道的阴暗处朝声音来源奔去。

街区的拐角里堆积着半墙高的硬木,十字木桩上钉着一个即将分娩的“神弃”,四?五个教会的骑士砌成一堵肉墙,拦截在围观人群前。

蕾尼和海默躲在墙后的阴影里,她用魔法变出一只田野间的蚱蜢潜行?在人群里,偷听完一连串隐匿的议论,蕾尼才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把听觉与海默共享,而海默的脸色也愈发苍白。

成年后的圣子候选人成为了教会的“神弃”,只要是教会的修士及以上的职位,都能拥有一位或者是多位“神弃”。

眼前的女人,试图与教会抗争,她偷偷怀上了教会以外男人的孩子,还坚强的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甚至还想逃离教会的控制。

但被绑上火刑架这一刻,一切都结束了。

一个渔夫被玫瑰骑士的剑砍成两半,被扔在柴火里,即将分娩的女人看着男人的尸体崩溃的在火焰里尖叫。

女人在惊恐的尖叫里,在熊熊燃烧的火焰里生下了孩子,连着脐带的婴儿掉在柴火堆儿上。

婴儿钻出女人满是鲜血的大腿时嘹亮的哭喊盖过?了火焰的噼啪声,玫瑰骑士用干草叉扎进柔软赤/裸的婴儿的身体,叉会草堆里,在他们眼里,这团肉和干柴没有任何区别。

很快,火焰里只剩下焦黑的躯体,一切归于平静。

就在刚才婴儿被再次扔回火堆里的时候,蕾尼看了海默一眼,果断的拉起他的手飞奔回农场,把他按在湖水边,拍着他的脊背任由他吐。

海默吐的昏天黑地的时候,他没发现拍着他脊背的那只手也在拼命的抑制住颤抖,如果他这时能回头看一眼他的好兄弟,应该就能看见?男孩一双黑色的大眼里布满狰狞的血丝。

“这个世界真/他/妈/的疯了,全疯了。”海默捏紧拳头狠狠在草地上砸了好几下。

“回家吧,回家看看你妈妈,睡一觉,一切都会好的。”

海默洗了把脸,默默地凝视着眼前神色波澜不惊的男孩,微风扬起“他”的红发,男孩站着,向他伸出手。

在落日陷入黑暗前,海默紧紧握住男孩的手,借着“他”的劲站起来翻身上马。

“谢谢你,雷尼。”

蕾尼回到出版社的时候已经临近深夜,比往日回家的时间晚很多。

她没有第一时间推开大门,而是站在门外透过窗户看着客厅摇曳的烛光好一会儿,才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一瓶松香味的香水在身上喷了几下,连着把外套揉成团一起塞进?包里。

“萨福,我回来了!我去海默家玩儿了,真抱歉回来那么晚却没告诉你。”

蕾尼一边欢快的若无其事的喊着,一边锁上大门朝客厅走去。

在客厅壁炉边上,一个高大结实的中年男人正蹲着给壁炉里加干木头,但一瞬间就被一双细嫩的胳膊亲热的勒住了脖子,眼睛也被一双小手蒙住。

“哪里来的小偷,连人家家里的破木头都要偷几根走!”

中年男人配合着,惊吓的语气,“怎们办,被发现了!”

但一瞬间,把恶作剧的孩子抱在怀里,抛在天上,落下来又稳稳接住。

蕾尼高兴的大喊,一天的沉闷在此刻仿佛都找到了缓解的出口。

“小东西,想不想舅舅!”

中年男人刮了刮蕾尼挺翘的鼻子,宠溺的揉了揉她的红发。

“我一点都不想您,您都几个月没来看过?我了!”

“那既然我家小宝贝不想我,礼物我就带回去了吧哎…”

中年男人说着朝蕾尼眨眨眼,故意从钟表柜上拿下来一本魔兽图鉴,在她面前晃了一下,又立刻收走,上面精灵语的文字还闪烁着暗光,迷的蕾尼脑袋一个劲的跟着书走。

“别别别,想想想,亨伯特舅舅我最想您了,我最爱您了,比萨福都爱!”

一阵甜言蜜语的夸赞,总算是把这本沉甸甸的书捧在手里。

亨伯特舅舅和她一样有着红发,两个红发的脑袋依偎在一起,像极了两簇火焰。

“亨伯特!亨伯特!带着蕾尼马上上来!”

蕾尼叹了口气,无奈的看着舅舅眼角的褶皱,还用手指把那些褶皱抚平,悄悄靠近他的耳朵,“萨福最近总是生气,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今天还有一件很棘手的事儿,你得帮我!”

亨伯特亲亲蕾尼的头发,但又像是闻到什么奇怪的气味,“宝贝身上是什么味道?”

“呃…我去海默家玩儿来着,他们家的羊圈太臭了,我喷了些香水…”

“别让萨福总是担心,特别是我不在的时候,她总是在担心你。”

“我知道的舅舅,你放心,我长大了可以保护好你们的。”

她牵着亨伯特的手一起上楼。

蕾尼看见?萨福正在她的卧室里不停来回走动,右手还紧紧攥着一封信,不过?被捏的过?于变形,蕾尼一时半会儿也没法看出这信有什么问题。

忽然萨福转头看向门口的假小子,看着她不伦不类的马裤,比太阳还耀眼却比杂草还乱的头发,她的脸上是挥散不去的愁苦,至少在蕾尼眼中是这样的。

萨福的双眸中有棕色的阴影笼罩,皮肤像融化的烛油一般凝重。

紧接着萨福走到蕾尼面前,把这封皱巴巴的信塞进?她手里。

与其说这是一封信,不如说这是一份名单,一份来自圣埃德蒙兹教区,也可以说是教皇授意的名?单。

名?单上全是女孩的名?字,这些都是在规定的时间内还迟迟没有被送进?圣殿的女孩。而这份特殊名?单上的女孩都是有着先天不足,或者已经死亡。

第二页还有一行?用红色墨水标注出来的醒目的大字,“生死必寻,必验。”

而名?单上蕾尼克拉拉的名?字赫然在列。

看来圣殿是铁了心要在汪洋大海里找到圣子,如此大费周章,不会放掉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蕾尼摩挲着名?单边角,想到今天萨拉丁主教提出的去南部乡下察勘也是与这份教皇的调令有关。

亨伯特从蕾尼手里抽出这份名单,扔进?了火盆,他半蹲下来,双手扶在蕾尼单薄的双肩上,坚毅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孩子,“舅舅带你和萨福回到阿梅利亚好吗?弗利维亚的圣殿因为圣子的诞生已经开始失控。”

“你绝对不能被圣殿带走。”

亨伯特抬头看着萨福,蕾尼也看见?萨福点了点头,几乎从来不会掉眼泪的萨福在此刻脸颊上滚落了泪水,挣扎又痛苦的摸了摸蕾尼的头。

“我觉得已经快要护不住你了…”萨福双眼无神,饱含热泪,目光定格在蕾尼像火一样的头发上。

“那我们就走吧。”蕾尼握住萨福的手轻轻贴在脸颊上。

当初离开阿梅利亚是因为要找到一个安全的无人知晓蕾尼真实性别的地方继续生活下去。

但现在的弗利维亚可比阿梅利亚疯狂危险的多,如果继续生活下去,距离那些惨绝人寰的信教旧教之争的死亡之架只有一步之遥。

“大主教萨拉丁在后天拂晓就会去南部乡下,我们能在那之前就走吗?”

“我们明晚深夜就走。”亨伯特安慰似的揉了揉她的脑袋。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骑士团响亮的马刺声不断冲击着下城区的鹅卵石街道,一波又一波骑兵,不停的搜查着嫌疑人。

蕾尼坐在窗沿上,单腿屈膝,安静的翻开那本魔兽图鉴,窗外的动静不小,那些议论声都在讨论一件事儿,好像是昨天值守在分娩女人那场火刑里的玫瑰骑士被残/忍的杀害了,头颅被割下来扔在了老教皇的大床上…

而蕾尼刚好翻到中间一页,上面画着一头拥有上古血脉的金色巨龙,自百年前陨落后就再也没有诞生过?。

蕾尼用铅笔在这页的页脚处画了一颗小的六芒星。

萨福说他们会暂时关闭这家出版社,像大而笨重的印刷机就被留在这儿,还有一些搬不走的家具,房租会一直续着。

蕾尼知道萨福要保护她,只要她一直隐蔽到成年那一天,她就会自动从圣子候选的名?单上消失。

她只是简单的收拾了一些必要的行?李,所有珍贵的藏书都被她藏在了地窖的墙壁里,毕竟这些书对于现在的弗利维亚来说都是禁/书。

尤其是在一个国家陷入恐慌的时候,除了带有教皇,主教名?字的书籍是救赎之外,其他的所有书都打上异端的符号,包括大街小巷的十字架和柴火堆,它们总是一起到来。

亨伯特和萨福一早出门去定马车了,快到正午的时候,蕾尼听见家门被敲响,她从二楼看了眼,是之前那个报童。

给了他一枚铜拉玛,换回了手中盖着大主教萨拉丁私人火漆印章的信。

而当她把信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白纸,信纸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字迹。

蕾尼举着信纸透着阳光看了看,笑起来,点燃一根火柴,让火焰舔舐信纸的一角,最后扔进?壁炉。

圣埃德蒙兹教区。

修女格蕾这次又接到相似的命令,让她在教区门口等上次那个男孩,萨拉丁主教会在花园里等他们。

不过?这次顺利很多,格蕾隔着老远就看见?男孩骑着一匹小马慢悠悠的朝教区走来,她不知不觉松了口气。

格蕾觉得男孩就像一团火焰,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没有人不想靠近“他”,这无关情爱,而是一种向光源靠近的本能。

“雷尼帕西格,主教大人已等候多时了。”

“辛苦您了。”蕾尼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格蕾终于把这位奇特的男孩带到主教面前,她恭敬的朝主教行?礼之后安静的退到一旁。

她看着男孩也恭敬的行?礼,但一直维持着垂头的姿势,“他”低垂的双眸就像两条细长的黑玉。

主教正一脸温柔的看着向他行?礼的男孩,甚至还亲手把“他”拉到身前,帮男孩整理了外套上不整齐的扣子。

“松香的味道不错。”萨拉丁主教微微一笑,把男孩邀请到他对面的座椅上,一起分享小桌上的茶点。

“大人今日的兴致看来是一支松香味的香水了。”

“为什么要用香水呢?”萨拉丁给雷尼帕西格沏了一杯红茶。

“大人,我害怕最近突然出现的气味,全是身体烧焦的味道,连风的气味都消失了…”

“你很害怕吗?雷尼帕西格。”萨拉丁温柔的掀起眼看着眼前的男孩,看着他惊慌和恐惧的神色,像是被惊吓的鹿。

“是,大人,我害怕极了。”

“我…”男孩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说,“大人,我能和您说句我真实想说的话吗?”

萨拉丁放下手中的茶壶,用洁净的巾帕擦干净手,身子稍稍前倾,聆听接下来男孩要说的话。

“是有关您管辖的这片教区的事儿,不过?我没有资格去评判,我年纪也太小,有很多事儿也不太懂,信仰立场什么的,都不清楚,也不明白,我只是…”

萨拉丁的目光更加的柔和,眼底闪烁着光,鼓励男孩继续往下说。

“如果我有些语无伦次,请您别见怪,我也真的只是太害怕了。”

男孩顿了顿,捧起茶杯狠狠的喝了一大口茶,像是要壮胆一样。

“我听说了些不好的事儿,有人以您的名?义?做出很多残酷的事儿。”

“哦?这话怎么说雷尼?”

“大人,您知道的,在您管辖的土地上,有很多您的信徒,他们都来自圣殿,曾经都为圣殿付出了很昂贵的代价,但这些单纯的信徒…”

“应该被宽恕…”

这一段话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蕾尼看见?修女格蕾神色里有惊讶慌乱,朝自己转了转眼珠,还摇摇头。

“雷尼帕西格,圣殿没有任何列外。”

“包括要带回你乡下的...妹妹...”

萨拉丁的声音轻轻响起,但却带着千斤重的力量朝她脆弱的身上压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嚯嚯嚯,主教请你喝茶,真以为这么好喝的嘛嘎嘎!

北鼻们我肥来啦,肥肥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