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楼关的战事在那天之后,逐渐接近了尾声。

寒冬再次逼近的时候,返回京城的将士又一次看见了京城高高的围墙。

萧方和季云祺赶到二重宫门前,接到了邢阳。

寒冬腊月里,邢阳除去战甲,只着一身单薄中衣,一步一叩首,不知膝行了多久,待被萧方拦住时,一身狼藉,额头的伤已被污血和泥泞染成一片。

“皇上,少将军,邢阳罪该万死……”

邢阳知道,自己在这两个人面前,没有痛哭的资格,连自己的出现都是将人的旧伤疤一次次撕开。

若不是为了有个交代,他甚至没有脸从战场上活着回来。

萧方咬着下唇侧过脸去。

云枫被送回家去后,哪怕再不敢看,他也不能不去送最后一程,是他和季云祺亲手为云枫整理干净的。

一直到现在,那身体上的每一处伤口都历历在目,每次闭眼时,仿佛都能看到铺天盖地的箭矢迎面而来。

他曾经在无处发泄时迁怒过邢阳,可季云祺对他说——这是临行前自己给邢阳的命令。

国为重,家为轻,既然不能因为云枫置他人于不顾,不如给个痛快,也免得云枫在对方手中被羞辱折磨。

说这话的时候,季云祺的手始终抚在弟弟脸上,身体还在发着抖,可萧方知道,如果再有一次的话,季云祺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同样的选择。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曾经问过的那个问题

——如果火车飞驰而来,一边铁轨上是至亲挚爱,一边是陌生人,你会选择哪一边。

如今,季云祺真真切切地让他明白,原来真的会有人放弃对于自己最重要的人。

他从前听人说过,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做法无可厚非,是个人都会这么做,善于审时度势,是个英雄。

听时只觉得哪里不太舒服,却又说不上什么,可现在他知道了。

吴三桂并不是什么英雄。

他不知从何安慰起,只能紧紧抱着季云祺,这位生死面前也不皱眉的年轻将军第一次在别人怀里,无声痛哭。

季云枫与夑州一起,成了许多人心头上放不下的恨,早有一天要偿还的。

“云祺,”萧方的手死死攥住邢阳,想让季云祺回避一下的话已到唇边又改了口:“一起吧。”

他们不能做冤死鬼,云枫的事,一定要知道个明白。

这对萧方和季云祺是一种折磨,对邢阳更是一种凌迟,他伏在御书房的地上狠狠痛哭了许久,才强迫自己开口。

“二少爷一直听从少将军的话,尽量闭城不出,南姜人惜命不斗狠,一时半会造不成什么威胁。”

“我们跟守关的杨将军商议,如果一直是这种情况,我们就上书请求回京。”

“没想到南姜在休战的时候掳了百姓在关前,二少爷假装同意开门,杀他们个出其不意,但有几人被南姜带走,二少爷吩咐我们安顿百姓之后去接应他,就带人追过去了。”

“我们的斥候对周围地形兵力都详细探查过,之前绝对没有那样一支队伍!”

“前后只有不到一盏茶的工夫,我们已经远远能看到二少爷的旌旗,结果……还是没能赶得上。”

“后来他们打断了二少爷的腿,在关前用马拖着……”邢阳狠狠地捂住眼睛,嘴唇颤抖:“我实在看不下去,就亲手……”

他膝行几步上前,拜在季云祺脚下:“少将军,求你杀了我,我去给二少爷作伴,他一个人……”

季云祺紧蹙着眉,过了许久才嘶哑开口:“邢阳,你的失责自有军法处置,我问你,那些人埋伏在什么地方?”

邢阳擦干眼泪,很快回答:“容陵。”

季云祺与萧方一起低头,看着桌上铺开的地图,之前他猜测的伏击点已画了红圈,容陵正是其中一处。

“有人取道南姜,接着南姜人的掩护,趁夜急行。这些人早知道南姜人会以百姓性命要挟关内人出站。”

“所以即使不是云枫,无论是谁,都会落入他们的网中。”

萧方与他对视一眼:“南姜和他们是一伙的,只是南姜被人当枪使了。”

所以在西戎拿到了东西之后,南姜才会迅速偃旗息鼓。

而能从南姜借道的,还能有谁呢?

萧方在地图边上,握住了季云祺的手:“云祺,三年,再耐心地等三年。”

又一年春花已开,萦绕盘旋在身边的却始终是凛冬,寒冷得所有人都沉默着。

在这沉默里,无声的心照不宣如同水面下扩开的涟漪一般,起初在宫中震动,而后变成朝臣们废寝忘食的忙碌。

再之后,变成了街上行人匆匆的脚步,成了商人往复奔走的尘土,成了田间硕果低垂的收成,成了一间间书馆里的读书声。

太后曾经修建的祈福塔都被一个个推倒,敲碎,在炉子里被重新熔融。

荷叶山下围起了几圈简陋的窝棚,被凿穿的山里运出一车一车的铁矿。

赤着上身的汉子们卖力抡着铁锤,无数长|枪短剑盾牌战甲在锤下成形。

河沙和泥土在炉火里烧成,取代了被踩得松软的熟土,坚实的砖路上,载满了物资的车轮沉重地滚过,如细流般行走在大檀的血脉中。

曾经千疮百孔的破旧河山在被拼命地修补着,不留下一处缝隙,再容不下任何人觊觎。

长公主破天荒地回了京城一趟,与萧方匆匆见了一面。

那是个身材高挑英姿飒爽的姑娘,常年在外守关的生涯让她的脸庞失去了女子的娇嫩,却有着不惧风沙的坚韧英姿。

萧方想,如果老娘给他生个姐姐的话,恐怕最好的模样就是这样吧。

许是回来之前得了俞相他们的嘱咐,长公主没有将震惊挂在脸上,只是几日相处下来,神情变得温柔许多,临走前还摸了摸他的头。

“长大了。”

若是从前,萧方也许真的会因为强过小皇帝而沾沾自喜,可如今他更清楚的是,相比于担在肩上的责任,他做的不够,远远不够。

“姐姐!”长公主打马远去时,萧方跑上山坡,将双手拢在嘴边喊道:“经常回来看看!我们都很想你!”

长公主远远地勒住马,原地转了几圈,向他挥挥手,一甩响鞭,绝尘而去。

涌动着的沉默里除了因长公主的归来带来一丝亮色外,朝中还有另外一桩喜事。

萧方为秦槐和樊盛玉赐了婚。

除了季云祺和俞相支持他,其他人都或多或少有所非议,包括秦槐和樊盛玉两人。

萧方看得清他们两人眼中含的期待和顾虑,为他们力排众议,不光赐婚,而且亲自主持了他们的大婚典礼。

“人生苦短,”他对他们说:“下一世不论爱与不爱,都不再相见,不如珍惜当下。”

秦槐和樊盛玉都不由自主去看季云祺。

萧方只在旁边笑。

哪怕对别人说得再好,他和季云祺却不能这样放肆。

能光明正大地牵手,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朝中也有人上书,让他无论如何也该考虑充实后宫,好让皇族后继有人。

能顶住这样的压力已经不易,再之后,无论是他娶还是季云祺娶,都是断不会被容许的事。

所以能看到秦槐和樊盛玉穿上大红喜服,叩拜礼成,也多少算是弥补他心中的一些遗憾。

一个月后,俞相终于能够放下肩上压了数十载的担子,牵着萧方的手,只问了一句:“夑州?”

萧方答他:“我们一定会夺回来。”

俞相微笑点头,安然闭上眼睛。

再一月,秦槐拜相,正式从萧方手中接过老师的紫绶金章。

这个原本只想独善其身浪荡自由的人,心甘情愿为自己套上枷锁。

在萧方对他说“从今往后辛苦你”时,秦槐粲然一笑:“愿为大檀披肝沥胆,至死不悔。”

除此之外,还有一桩喜事却没有多少人知道。

邢阳早有说了亲的姑娘,本该去年就成亲的,却接连两次被出征打断了安排。

萧方和季云祺轮番上阵劝说,邢阳死咬着不肯松口。可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吃再多苦,也不可能让死去的人复活。

最后还是他们硬把邢阳绑去了婚堂,嘱咐他以后好好对人家姑娘,还有许多新兵蛋子等着他去训练,还有很多阵型等着他去操练。

既然时间不能后退,那他们这些活着的人,也应该向前走。

暖暖几次三番给萧方来信,问他

——我云枫呢?老早之前就说要出远门,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老哥你不要看云枫老实就总欺负人家。

——上次那位木太太有没有又出书啊?求代购!求太太签名和飞吻!

萧方攥着那些信,在半夜无人时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又在太阳升起时擦干眼泪,告诉暖暖——山高水远,云枫还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你再等等。

太后带着太妃和姑娘们早早离开了京城,赶往蓝阳关一带。

男人在外行走总是难免会引人注意,尤其是在边陲地界,可如果是姑娘妇人们,便会让人降低许多警觉,是打探情报的最好人选。

烈红营分散开,走得悄无声息,也没有人回头看。

萧方许多次地站在城墙上,看着她们远去的身影,又俯视着下面川流不息的人群,轻声喃喃:“云枫,你看到了吗?”

这沉默和平静下涌动的暗流,都是他们不甘屈辱的愤怒。

谁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十年实在太久了。

那就三年吧,趁耻辱还没有被遗忘,趁热血还没有被时间浇凉。

征和三年,御驾亲征。

作者有话要说:啊我终于快要完结了,等等这篇文我本来是打算写个沙雕文来着,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键盘你醒醒啊!

PS:内啥,你看,我让邢阳成亲了哦【我是魔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