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祺,见信如面。”

写完这几个字,萧方便叼着笔杆出神了很久,有一肚子的话,却不知道该挑哪一句来说。

距离季云祺离京已经有两个多月,北边的战事早已拉开帷幕,连战报已经开始陆续送回京里,都是令人心安的喜报。

季云祺果然不负众望,可越是这样,萧方总是会想起秦槐说的——他如果不赢的话,就只有战死沙场一条路。

每赢一场,他心中的弦便更绷紧一分。

而他们之间,除了最开始的“等我回来”和“等你回来”,再没有更多的表达。

只有在每次战报的最后,都会有旁人看不懂的两个字,写着“平安”。

萧方知道,这是那个人怕他担心,在向他报平安呢。

这让他每次都心如刀割,觉得自己仿佛演了一出狗血剧,偏偏赶在两人之间出了矛盾误会的时候,季云祺离开,去了遥不可及的远方。

打着一场只能赢不能输的仗。

他只能把那两个字裁下来,放在贴身的香包里,才能每日勉强自己睡着。

但这仍然不能减少他片刻的焦虑。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冬日里打仗,除了拼命,剩下烧的就是银两物资。

萧方来了这么一年多,虽然比起从前是没有那么奢侈,可光是修桥铺路、重耕圈地就需要花掉不少钱。

他没有料到这么快就会有战事在眼前。

好在兵部始终都在严阵以待,从前太后和小皇帝在的时候,都能拼命抠出军饷来维持住三大营,到了萧方这里,更算是准备充分。

而且打仗的事不可能瞒得住百姓,没有人愿意看见夑州之败重演,不少有余力的家里赶制了冬衣,趁夜放在京兆府衙门口。

效仿着衣服粮食的人多了,太后便拉了烈红营的姑娘们出来,在京中设了不少收购点,用的都是太后和太妃们的体己钱。

可还是会有很多人,在晚上放下包裹好的衣服,默默离开。

太后让人把衣服拾掇好拿给萧方看时,两个人的眼睛都有些红红的。

还有人悄悄在离宫门最近的街边立了小神龛,香火旺盛,谁都知道那是在祈祷什么。

——在祈祷宫中的那位当真像那天说的那样果断英明,不要再发出夑州那样的紧急召回。

宵禁之后,萧方让人开了宫门,趁着没人的时候,也去烧了两炷香。

那夜明月高悬,晚风清冷,他双手合十——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异地恋令人牵肠挂肚,更何况他甚至不知道季云祺身在哪里,吃得好不好,睡得如何。

有时看到秦槐和樊盛玉在一起的样子,他都会稍稍走神,想着几个月前的引鬼夜,他们还在一起嬉笑游玩。

那个时候,季云祺把牵着自己的铁链递到他手里,温声软语,笑如春风,对他说

——你抓到我了。

——如果丢了,你就在原地等我,我一定会找到你。

萧方放下笔,将面前只写了几个字的信笺团起来。

现在不是他伤春悲秋的时候,接下来最重要的,便是京郊的千亩良田了。

这大半年来,从基肥到粒肥,他耗了无数个CD,让老爹帮忙一路追肥,总算是没有辜负这一番心血。

再有一个多月,就是丰收的时节。

京里有这几个可靠踏实的人帮他看着,他就带着季云枫抽空跑一趟京郊,眼看着沉甸甸的穗子把稻杆越压越低,那些淤积在心头的烦闷便被一扫而空。

改天应该让老爹给弄个便宜相机过来,他想把所有值得留念的东西都拍下来,等季云祺回来的时候,可以得意地去邀功

——你看,我也很把事做得很好。

萧方笑了一下,推开信笺,从旁边取了折子来看,这些都是秦槐看过还需要他再核的,相当于给他划考试重点了。

翻开第一本,就不是很令人愉快的事,镇戎城一带自入夏来就一直干旱。

他画了个圈,如今也没有人工降雨的能力,旱灾只能靠修建河道来解决,可如今钱都要全力支持边关打仗,河道只能暂缓,也许明年可以考虑开工。

第二个折子来自长公主,他这还是第一次收到这位胞姐的信,字体干净利落,俊秀中又蓄着力道。

萧方不由感慨,如果先皇不是那么顽固不化,让姐姐撑一撑,肯定不至于变成现在这种烂摊子。

长公主上禀的是西戎境内的动向,不是人,而是蝗虫。

萧方记得,季云祺之前就跟他讲过,去年西戎就遭了蝗灾,牧草不丰,需多多提防,却没想到接连的干旱下,今年蝗灾又起。

等等!干旱?

他突然反应过来,忙取过第一本折子,登时明白了,秦槐为什么会将这两个折子放在一起让他过目。

干旱能够使蝗虫大量繁殖,迅速生长,去年冬天又不是很冷,埋在土里的虫卵很容易过冬。

而镇戎城位于蓝阳关附近,也算是距离西戎不远,如果去年多多少少波及到虫灾,今年再遭遇干旱,会不会……

他想得头皮发麻,还没去翻剩下的几本折子,便看到第二本折子后面,是秦槐附上的文书。

镇戎城去年果然遭了蝗灾,甚至一路向东南而来,从京郊席卷而过。

虽然秦槐没有明确地问出来,但萧方知道,他们担心的事是一样的——这蝗灾今年会不会再度光临?

去年京郊只有三大营驻扎,虫灾来了,顶多是躲一躲,可今年呢?

如果蝗虫肆虐过他的宝贝稻田,今年收成的损耗就足够他崩溃,足够的食物会让蝗虫产更多的卵,以后这东西就像不定时炸|弹一样。

到时候辛辛苦苦忙一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萧方终于体会到了当老板的痛苦,员工可以不用考虑的,他必须当成生死攸关的问题来对待。

痛苦纠结了一夜,他一大早叫上秦槐和季云枫,三人直奔京郊的稻田而去。

秦槐不是没有见过稻田,却也被眼前随风起伏的厚重麦浪震撼到了。之前只知道萧方会搞出些新鲜好用的小玩意,却没料到,居然有这样的壮观景象。

他蹲下身去,掂了掂弯垂的麦穗,粒粒饱满,发出了由衷赞叹:“皇上,我今日才是真正服了您和云祺。”

萧方也蹲下来,却是忧心忡忡地掐了一粒,稻壳里满满的,但距离成熟还有一段日子,掐出来都是未成形的白色浆水。

他叹了口气:“秦槐,让镇戎府那边勤着报一下情况,有余力尽量把土都翻一遍,万一有虫卵,翻出来晒晒还能死一批。”

“明白,我已经让人严密关注到京城这一条路上的情况,不过早上刚收到的消息不太乐观。”

“怎么了?”

“西戎那边的蝗灾还没有越过边境,但已经有小规模的虫害在大檀境内冒头。”

两人都没说话,心里知道有些事恐怕是避不开。

季云枫自然也知道这一趟来的目的,两人说话的时候,他便沿着田埂慢慢走,走到远远的尽头,又走回来,手里拿着个东西,递给两人看。

看清那玩意后,萧方差点身子一歪栽到稻田里去,幸好被秦槐眼疾手快地扶住:“别慌。”

在季云枫手里捏的,正是一只半只多长、灰绿中透着土黄色的大蚂蚱。

“对对,不慌。”萧方也在秋季的田间忙活过好几年,心里知道,在稻田里发现蚂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是蝗灾的忧虑是当前最大忧患,他不能不惦记。

“云枫,这条路上的蝗虫多吗?”

“不多,我走了个来回,只看到这么一只。”

秦槐从旁边接过那只蚂蚱,端详一番:“皇上,这只是田间普通的蝗虫,我从前见过自西边越过边境而来的蝗虫,它们在西戎严酷的环境中长成,比这边的体型更大,破坏力更强。”

这话听起来安慰,却让萧方更头疼,他盯着那双复眼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秦槐,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以前吃过油炸这玩意。”

秦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着恶心问:“什么味儿?”

“炸的东西撒了盐,还能什么味儿,脆的,有点咸。”

秦槐一脸一言难尽,忍不住做了个呕吐姿势。

像是偏要跟秦槐作对一样,他们这边正说着话,不防备有什么东西从他和萧方之间的狭窄缝隙里插进来,嘎地一声把那只蚂蚱夹在嘴里,然后一伸脖子,又嘎了一声吞下去。

三人随着那颗雪白的脑袋一起转过头,在后面有人飞奔而来,那人认得季云枫,自然知道另两人的身份也非同一般,忙单膝跪地:“大人恕罪。”

刚刚吞了蚂蚱的大白鸭全然不知自己干了什么,扭着屁股混在鸭子群里,转眼找不到了。

“鸭子?”萧方吓了一跳,他来了这么多次都是直奔稻田,还从没见过田里出现这么多鸭子,看眼前这阵仗,差不多也有四五十只。

季云枫这些日子自然接手了营中事务,倒是很清楚,给他解释道:“军中有兵士家里种田,说田中养些鸭子,能把稻田中的虫子吃个七七八八,稻子熟了之后还能有肉吃,一本万利。”

这话听得萧方心中一亮——对啊!人都能吃的东西,鸭子自然更能吃,而且他记得哪里看过报道,就是用鸭子对付蝗灾的。

季云枫让人把鸭子这个时候赶过来,也正是有这个心思,只是有些不确定的想法。

“可是这些鸭子并没见过蝗虫,我并不确定如果真的碰上,会不会吓得不敢动。二来,也不能确定,要护住这么大一片,需要多少。”

秦槐抬头看了一眼无边的稻田,问道:“你这里总共有多少只?”

季云枫回头看那人,那人忙答道:“总共就这么多,五十二只。每天带它们沿着稻田转一圈,再搭点剩菜还有田里的泥鳅螃蟹,勉强养活这么些。”

“我个人估计,”秦槐竖起一根手指:“真要靠这个方法的话,大概需要一千只。”

萧方陷入了决策的纠结中。

选择一,现在就筹备一千只鸭子,趁着距离稻子成熟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训练成临危不乱的战斗鸭,预防随时可能到来的蝗灾。

缺点就是要在鸭子身上耗费不少粮草。

选择二,赌蝗虫不会席卷到京郊这里。

缺点就是生死不由自己,一旦蝗虫爷不给面子地肆虐过境,就只能躺平任草。

两相权益,前者损失的无非是一些粮食,后者可就是灾难了,他就指望着这点粮食做底气呢!

“秦槐!立刻去收鸭子,就近收!目标一千只!云枫,挑个千人队出来,都要是家里养过鸭子的!”

“遵命!”

好歹是终于有了解决的办法,萧方终于畅快了许多:“打好这一仗,之后我请你们吃油炸蝗虫!”

秦槐和季云枫面面相觑:“……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