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一眼看到了那个本不该在这里出现的字体。

可还没等她问出口,萧方蹭地坐起来,这次谁拉他也不管用了。

“妈,你先别问我,等我搞明白的,就告诉你。”他抢过汤碗,呼噜噜地一口气喝光,厉喝一声:“来人,把小圆给我找来!现在就去!”

听外面有人应了一声,他立刻下床,却踉跄一下,双腿发软。

头重脚轻地重新倒在枕头上之前,他隐约听到徐太医如释重负的声音:“幸好安神汤管用得正是时候。”

“日你……”

萧方只来得及用最后的倔强比出一根中指,便歪头沉睡过去。

他心中对那张留言耿耿于怀,这一觉睡得比之前更不踏实,梦里奔跑在陌生的街巷里,一直在疯狂地四处找,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路过一扇花窗时,里面一晃而过的人影让他又退了回去。

花窗里的人在写字,横平竖直甚是认真,写完自己审视片刻,然后很自然地递给窗外的他。

萧方愣愣地接过来,低头看着纸上边缘已经晕染开的四个字——等我回来,再抬头时,窗户里的人已经不知去向。

他的目光落在窗户上,忽然想起来,难怪这窗户看着眼熟,去年在季云祺家过年的时候,就是倚在这扇花窗旁,喝了半宿的酒。

“云……云祺!”

他的声音回响在空气中,没人回答,反倒把自己惊醒。

入目之处是摇摆的火光,将帷幔上的璎珞在头顶拉出长长的影子。

床边有两人,一站一坐,都俯身来看他。

“方方,”太后为他擦去额角的汗,轻轻吁出一口气:“起来吃点东西。”

一旁的小圆立刻在床上撑起几案,摆满了粥菜,没等萧方气沉丹田做狮子吼,已经哭丧起了脸。

“哥哥,我真不知道。太后姐姐已经问我一下午了,我真不知道他怎么会写这字!我对天发誓,季云祺真的就是这边土生土长的人!他身魂合一,绝对没有错!”

萧方默默看他一眼,憋着一口气,踏实地把饭吃了,先对太后说:“妈,你这几天也没好好休息,先去歇着吧,我搞明白了之后,再好好跟你聊聊,别担心。”

太后将他的手握了片刻,拍拍手背:“好,那我等你的消息,有什么要帮忙的,直接跟我说,别自己一个人憋在心里。”

萧方吃着饭,红着眼圈嗯了一声,没敢抬头——从小到大,老妈都是这样给予他最大的信任和独立,他怎么好颓废软弱。

太后一走,小圆也终于放松下来,磨蹭着挪到床边:“哥哥,我也没想到会出这个事儿,我真的只是个地陪,以前的事都不归我管啊,你看……要不要我找猫刘问问?”

“你没问他?”萧方皱眉。

“还没,”小圆知道这事处理不好,自己的业绩估计又要一落千丈:“太后姐姐在,我怕猫刘说话不过脑子,没敢打……”

他说话声音渐渐小下去,自知理亏地从一旁拿起个花瓶:“……喂,我找猫刘,他猫在不在?啊,猫刘啊!你在真是太好了……”

萧方丢下手里的碗,劈手躲过花瓶:“猫刘!”

那边猫刘明显哆嗦了一下,知道这口气后面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正想挂电话,又听萧方厉喝一声:“你敢挂电话,我他妈的就让季云祺投诉你们!”

这个威胁正中猫刘死穴,他喵地抽泣一下:“哥,怎么了?这么大动肝火的?对身体不好。”

“关你屁事!”萧方难得对人恶声恶气地说话:“我问你!季云祺是怎么回事?”

“啊?季什么?季什么祺?什么云祺?”猫刘茫然地顾左右而言他:“您说什么我听不太清楚,我这边电话快没钱了。”

萧方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摔了电话,只可惜花瓶又不经摔,只能雷霆咆哮:“少他妈给我装傻!我知道了!季云祺就是跟你们签合同的人,对不对!”

猫刘咳了一声,正色拒绝回答他的问题:“这个……我们的合同是保密协议,不能透露……”

“你等着!”萧方知道自己没啥震慑力,又祭出了杀手锏:“我现在就让季云祺去投诉你们,看你还保密不保密!”

“别!”猫刘终于喵地惨叫一声:“我说,我说还不行嘛!你别把这事捅到公司去啊!季云祺的确就是咱家金主,跟我们签合同的就是他!”

萧方听猫刘服了软,又哭得凄惨,胸膛剧烈起伏半晌,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说,怎么回事?”

“其……其实您也能想得到,”猫刘嗫嚅:“季云祺还小的时候,去庙里许愿,说希望皇上英明,国泰民安。”

“我当时正在您那边拉客户,庙里最容易碰到优质客户,我一看他相貌不凡,就知道这肯定是个大单,我就……”

萧方打断他的话:“这么说,跟季云祺签合同的人是你?”

“那当然,”猫刘得意忘形:“季老板不光舍得,答应得也痛快,都不用我忽悠……嗯说服他,他很快就同意了!”

“那你当初怎么跟我说的?”萧方冷冷问:“你说上一个业务员离职的时候忘了交接,才让这单压了这么久,对不对?”

猫刘一时语塞:“这个……那什么……”

“你他妈这是欺诈你知不知道!”萧方暴怒:“你今儿不好好给我个交代,我跟你没完!”

猫刘眼瞅着又要哭上:“您别气啊,我这不是有问必答嘛……”

“好,那你刚刚说他舍得,他舍得什么?”萧方从刚刚听到这话,心里就一直不踏实,可想想季云祺现在不缺胳膊少腿,智商也可以碾压他,好像没少什么。

“一世帝命啊!”

“……”萧方胸中闷得慌,不得不承认,别人舍不下的东西,却的确是季云祺能毫不犹豫拿来抵押的。

虽然了解季云祺,可听了这话,他心里还是揪了一下——云祺为了天下太平稳定,就这么把生杀予夺的大权交到了别人手里。

他之前还很为自己无为而治感觉骄傲,如今想来,他撑死也就是做个甩手掌柜,如今大檀的形式好转,都是满朝文武加班熬夜赚出来的。

这么想想,反倒有些愧对季云祺。

饶是如此,季云祺仍然体贴地安慰他:“大檀有你,万民幸甚。”

可他呢,还没听到季云祺一声辩驳,就自己胡思乱想得害了病,真是太……糟糕了。

萧方用力捏了捏眉心,把一点伤感硬按下去:“你继续说。”

“我们签了十年合约,他以一世帝命做交换,我在十年内帮他找到合适人选。”猫刘叹气:“您也能想到,越大的单,越难找到高匹配度的。”

“什么是匹配度?”

“这个就玄乎了,简单说就是符合他要求的人选嘛——我就这么找啊找啊,嘿,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找到您了,您说您是不是天选之子!”

“少贫嘴!”萧方大怒:“我问你,季云祺为什么会写我们那个时代的字!简体!正楷!你别告诉我他无师自通!”

“这个……”猫刘的犹豫没有半秒钟,很快搞明白利弊,坦白从宽:“我当时找了好几年……大概四年吧,也没找到合适的人,他就急了,非说我是骗子,要我给他个说法。”

“还能有什么说法,我告诉他灵魂穿越什么的,他根本不信,我也是实在没辙了,就只好把我的员工号借他用用,让他去看看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儿的。”

“他……去过我那个时代??”萧方的呼吸都要停了,鬼使神差的,忽然又多问了一句:“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呆了多长时间?”

“算是吧,我也没跟进,就是最后他退号的时候我看了一下登录记录,好像是个大学生,大学毕业的时候就退出了,是XX级电子系的,叫……”

萧方捂住了心口。

接下来的两个字,仿佛两朵巨大的烟花,炸开时震得仿佛天和地都在颤抖,他被炸得晕头转向,在轰隆隆的声音里听到了那个久违的名字。

“纪凌。”

曾经那些刻意被封存在脑中的记忆被这两个字撞开了房门,他猛地记起来纪凌在操场上向他打招呼的那个笑容,对着清口含片呆呆出神的样子,那明显与往日的纪凌不是同一个神态。

想起纪凌曾毫不犹豫地回答他——如果在古代,应该会做将军。

想起纪凌专门在阶梯教室里坐在他旁边,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如果火车快到岔路口,一面是亲人,一面是陌生人,他会仔细考虑,哪边的人更重要。

这回答在当时的他看来简直跟没说一样,如果对方不是纪凌,他恐怕要好好嘲笑一番。

如今认识了真正的季云祺,他才更深切地明白,那个回答当真是经过仔细思考下,在纠结中决定的。

说别人的话,他不敢相信,可季云祺当真会为了别人,舍得自己最重要的人。

他总以为书中看到的不过是离奇古怪的瞎编乱造,却没想到,自己始终注视的人,果真藏着两个灵魂。

难怪季云祺知道他喜欢吃什么,难怪他觉得季云祺有种十分熟悉亲近的感觉。

还有……在毕业那天,有人那么轻柔地对他说:萧方,我喜欢你。

难怪季云祺抱着他反反复复地说——我喜欢的一直是你,从很早就喜欢了。

原来他两次喜欢的都是同一个人,原来他两次都被同一个人喜欢着。

如今迷雾拨开,萧方忽然想起来,在那个笑容里,除了温柔,还有些别样的情绪,像是在忍耐着什么一样。

“猫刘,那你知不知道,那个纪凌毕业的那天,发生过什么事?”

“什么事啊……”猫刘的声音很苦恼:“这么具体的情况可没法查,不过他是在那天被非法弹出的,应该是违规操作了,具体怎么违规的,您可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违规操作……

萧方愣愣地回想着那个不寻常的晚上,从前就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如今知道了对他表白的人是季云祺,更是古怪。

季云祺不可能会做没头没脑的事,而猫刘又说,恰恰是那天,季云祺违规操作了——在这之前必然发生了什么,季云祺又怎么违规了呢……

也不知道猫刘什么时候挂的电话,他只知道自己清醒过来的时候,只有小圆在小心翼翼地盯着他看,手里的花瓶早已放回了原地。

“皇上,那现在……该怎么做?”

“备笔墨。”

笔已在手,一肚子的话却不知道该挑哪句来说,说多说少,都怕影响到季云祺打仗的情绪。

半晌,萧方才缓缓落笔。

“我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