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方这一声“你说什么”,把季云枫也问愣住。

“我是说……这个球……”他小心回答。

“球怎么了!”

他见萧方的神色有些不对,怕是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忙问:“皇上的这个球……是能把您这边的声音传过去的,对吧?”

“对!你怎么知道!”

萧方心头狂跳,有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季云枫的话中逐渐清晰,他不想向前去一探究竟,却又身不由己地继续向前。

之前怎么从来没有想过,有一种可能,能够解释他之前所有的疑惑。

因为他从来没有把金主的身份往那个人身上去猜。

“你怎么知道的!”

季云枫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会让他这么大反应,怔了片刻,直到萧方的手死死捏在自己肩上,才忙回答:“之前您和我哥去荷叶山,我和邢阳就是因为半夜在我哥的房间里听到狼叫声,担心你们出事,才赶去荷叶山的。”

萧方呆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说……你在云祺的房间,听到这个球传过去的声音?”

他知道是云枫帮忙在荷叶山上寻回这个球,却从没想起问一问,云枫为什么会赶去荷叶山。

这样想来,他对于季家兄弟的举动从来没有多问过,即使是刚被忽悠过来,对季云祺满心“敬畏”的时候,也从来都是百分百地相信。

为什么会这样?

“你是说……”他声音颤抖着,又追问一句:“云祺那里,也有这样的一个球,是吗?”

虽然不知道这中间有什么差池,但季云枫很快意识到事情与自己之前想当然的不一样——皇上居然不知道另一个球在哥哥那里。

他这一迟疑,已经算是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可萧方仍然像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再问一遍:“是不是!你哥哥也有一个?”

季云枫只得点头:“是……”

萧方像是不认识他一样,呆呆地盯着季云枫看了半晌,忽然“呵”地笑了一声。

原来如此。

原来之前并不是他想得太多,难怪季云祺对小皇上之前做的事既往不咎,连太后与西戎的事都不多过问。

原来自己不过是人家雇来打工的,可笑他居然对老板动了心。

原来他自以为把冒牌货的身份掩饰得很好,对方早就从高处微笑着,看着他耍些可笑的把戏。

他把自己也一并交出去的时候,季云祺是带着怎样鄙夷的心情,一次次进入他。

季云枫见他脸色苍白,大滴的汗水从额角一直流到下颌,被吓得手足无措,忙上前去搀他:“皇上,您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宣太医?”

“没……”

萧方如梦初醒,怔怔看着他的脸,半晌,忽然将人推开,踉踉跄跄就往外走。

季云枫看他这个样子,哪敢放他一个人走,便跟在一边扶着他:“皇上,您要去哪里?”

“我要去……我要去问问他……”

小圆刚领着一个人踏上御书房的台阶,抬头见他面无血色的样子,被吓了一跳。

还不等小圆开口问,跟在他身后那人已快走几步,一把撑住萧方的双臂,轻声问:“皇上,发生什么事了?”

萧方像是被这个熟悉的声音烫到,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他的眼神有些涣散,眼前的人朦朦胧胧如在云端,看不真切,可这个气息错不了。

“你……知道,对不对?”

也不用季云祺回答,他很快自言自语道:“对……你知道,其实你早就知道。”

这话听着没头没脑,却令季云祺心中悚然,猛地抬头看向站在后面的季云枫。

季云枫吓得连连摇头,轻声说:“我什么也没干!”

“皇上,你先休息一下,”四周还有人,季云祺也不能多说什么,只能向一旁的小圆说道:“圆公公,请速传藤椅来,还有御医。”

“不,不。”萧方抓着他,胸中像是有一团破布在往里塞,越塞越紧,每呼吸一次,都发出如破风箱被拉动时的气音。

有些话,如果不一口气说完,他怕自己再没有勇气面对这个人。

“为什么……”

问题问出口,他又抽动嘴角,勉强笑了一下:“感……感情投资是吧,我知道。”

毕竟是好不容易才忽悠过来的傻子,好说话又好摆弄,当然不能随随便便放走,感情投资倒的确是个好法子。

如果不是云枫一时说漏嘴,让他发现的话,真是个好法子。

“没必要,真的。”他想继续笑,可是胸口闷得厉害,再怎么努力聚焦视线,始终都看不清楚,像是陷在一个梦里一样。

“其实给些钱就行了,我不要别的……”他的手上越来越用力,左胸上那处跳得越来越厉害,也越来越疼,疼得他浑身发抖:“不用这样……”

“皇上!你在说什么!”季云祺搭在他的手腕上,面色一变,也不等藤椅来,将萧方打横抱起:“快去传御医!”

萧方全身都失去力气,委顿下去,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只被困禁在笼子里的老鼠。

笼子放置在闹市里,四周都是吵吵嚷嚷一片,却连一个字也听不真切。

又像是被浸入水底,水面波澜起伏,他也看不清上面破碎成一片片的影子究竟是谁,就像当初从瀑布跳入深潭中一样。

他拼尽全力去摸浸在水里地那根绳子,想找到一条逃生的路,可那绳子很快断成两段,将他抛在黑暗冰凉的无尽地下河中。

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向上游去,冷不丁从水面上伸下来一只手,将他拉出水面。

“谢谢……”

他低低喘息着,很快发现身边哪有什么地下河,头顶明月高悬,身后是一面墙,楼上的窗户透出暖黄色的灯光。

有人喝醉了在唱歌,跑了调的声音被话筒传得更加不堪入耳。

面前近在咫尺的,有人与他双唇相贴,不留一丝缝隙,难怪他会梦见在地下河里窒息的情形。

这样的亲密无间却只令他感觉到恐惧,可他的身体却不受控制。

“纪凌,我喜欢你。”

他被人猛地推开,后背撞在墙上,四周突然出现的大笑声才是现实。

“哈哈哈,纪凌,他还真是喜欢你啊。”

“我说呢,他平时总喜欢在你周围转悠,原来是这个心思。”

“真没看出来,他居然这么open,你看他……”

萧方低头,看见自己的衬衫扣子掉了几颗,前襟敞开,刚刚意乱情迷之下,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真恶心。”

面前冷冰冰的声音让他也顾不上再去看自己,即使已经努力不去回想,但那个厌恶的目光一次次出现在梦里,他怎么可能忘记。

“你真恶心,”那个人用力地擦着嘴,向地上吐了一口:“我就算喜欢男人,也不是像你这样的废物。”

萧方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地上碎成了辨不出形状的废墟。

“没,其实我也……只是……开个玩笑……真的……”

没人听他勉强笑着挽尊,方才还满是嘲笑的路上空荡荡的,人都走了,也许是把乐子说给别人听去了。

“害,也没啥,就当……失恋了……”

萧方盘腿坐在地上,把自己一片片粘起来,这个是胳膊,那个是腿,拼来拼去,像是少了一块什么。

他在四处匍匐地寻找,终于在泥泞里翻到了自己的心,被泥巴沾得脏兮兮,几乎要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没事啦,过去啦,一切都会好啦。”

他把心抱在怀里,像哄着小孩子睡觉一样,一面拂去尘土,一面轻轻摇晃。

“那是你的宝贝吗?”有人站在他面前,向他伸出手来:“能给我吗?”

萧方诧异抬头,看着那张昳丽俊秀的脸,怔怔出神:“你想要吗?可是它破过,还在泥巴里滚了一圈,很脏。”

“我喜欢,我想要。”

“你这么好看,这么厉害,你……能看得上它吗?”萧方收紧双臂,却能感觉到怀里的东西在蠢蠢欲动——它那么渴望被人温暖,被人保护。

“信我,我一直喜欢的就是它。”

萧方留不住雀跃的心了,小心托起来:“那你……仔细收好。”

“嗯。”那人面带笑容接过去,然后合拢双手,将那东西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笑容慢慢狰狞起来。

“不要!”

萧方跳起来,却已经来不及抢回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颗重新跳动起来的心,在双掌中被碾压成一滩血浆。

他的身体抽搐一下,这一次,清晰地听到有人在不远处惊呼一声:“皇上刚刚动了一下!”

周围忙乱成一片,吵得他无法安稳地睡过去,有人坐在床头捏着他的手,他能感觉到,那是老妈。从小他生病的时候,老妈就是这样,始终握着他的手。

还有人在费力地往他嘴里灌药,一口没吞下去的中药汤跑得满嘴都是,也不知道是要救人还是杀人。

萧方居然还有心思胡思乱想。

他琢磨着,就冲着这口汤,他也要硬撑着不走,非得清醒过来好好把开方子的大夫骂一顿,否则连奈何桥都走得不踏实。

实在是太苦了,他不得不憋着一口气呛咳一声,把满嘴的药汤吐了出来。

所有人终于确定,他真的醒了,四周登时鸦雀无声,全部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方方。”太后低咳一声,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嗓子,才转过头来:“有没有哪里难受?”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看到老娘这样无法掩饰的憔悴,萧方鼻子酸得难受,差点一时没忍住。

“我没事。”

他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呼地掀开被子,就要跳下来,可脚一沾地,便觉得全身都发软。

“逞什么能!”太后又把他扯得跌回床上:“躺了好几天,饭都没吃,往哪儿跑?”

“好几天?”萧方摸摸肚子,难怪直出虚汗,饿太久了。

太后吩咐人端来粥碗时,他扫了一圈屋里的人,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找谁之前,已经一眼看到了站在太医身后的季云枫。

“……”

见季云枫也抬头看过来,他打了个哈哈:“云……云枫,你哥呢?叫他过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他醒的时候就已经想好要说什么了。

之前那么失态丢脸实在是不应该,对吧,实在太不像他萧方了。

季云祺无非是想要他留下来好好干活,那他就踏实干活好了,反正赚的钱比他踏踏实实上班多多了。

金主爸爸把钱给到位,其他什么都好说。

其他的就干脆说开,感情投资真没必要,他萧方倒无所谓,真的无所谓,干完这一票拍屁股走人了,可惜了季云祺这么一大好青年,白白在他身上耽误时间。

娶妻生子它不香吗?

他坐在床沿上,微微低头缓了片刻,抽抽鼻子,这才抬头催促:“去,把季云祺给朕宣来。”

这次是太后替季云枫回答:“方方,季云祺已经离京了。”

萧方静了片刻,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谁让他走的!”他忽然暴怒起来,像是自己的精心策划被人不留情面地当众揭穿,又像是一记重拳打在棉花里,连着之前的记忆一起,都在羞辱他。

“把他给我叫回来!”

季云枫从没见他发这么大脾气,看看太后的示意,才提高声音回答:“皇上,我哥带兵出征了。”

萧方一惊:“出征?”

“少阳关那边传来消息,说北羌集结六万大军,距离少阳关只有一日路程,我哥那天进宫,本来想跟皇上商议此事,没想到皇上突然晕过去。”

“要打仗了……”萧方本以为季云祺是要避开自己,却没想到有更紧要的事当前。

“我哥跟北羌打过很多交道,现在天气又要冷起来,在少阳关那边打仗,还是我哥最有经验,他就自请出征。”

太后在一旁微微颔首:“方方,你一直不醒,军情紧急,我就跟俞相他们几个商量了一下,允了季云祺的请求,他已经离京两天多了,现在秦槐他们正在紧急筹备粮草。”

“你们……不是在骗我吧。”萧方想笑又想哭,觉得老天真是诚心玩他。

季云祺跟人拼命去了,他还恨得了季云祺吗,他还舍得恨吗?

“皇上,”季云枫上前一步:“我哥临走前,让我把这个当面交给您。”

那是一张薄薄的纸,被叠了两折,能看到里面的墨迹力透字背。

萧方忙夺过来展开,上面只写了简单四个字:等我回来。

端端正正的、简体楷书——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