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方本以为他们这几个年轻的跑过来玩也够骇人了,没想到进了“鬼街”没多久,就被不苟言笑的俞相迎面暴击。

之后遇到什么人,都见怪不怪了。

他看到扮成鬼母的老娘在街边吓唬小孩子,不光把四位太妃带得没个正型,身后还跟着百十来个扮作鬼童子的姑娘们。

姑娘们嘻嘻哈哈地给被吓哭的小孩子们派糖果,仿佛有上万只鸭子一起聒噪。

萧方到底没敢上去打招呼,拉着季云祺,低着头赶紧走过去。

他看到前些日子被平账逼得准备好几根上吊绳的户部尚书,身后背着一只巨大的毛笔,扮作判官的模样,斜跨着一个布口袋,正站在石台上,奋力地往下撒功德钱。

所谓的功德钱不过是纸钱,但因为中元节的正日子里,人人都需要烧纸钱,捡了便省得买了,一样有不少人欢呼着去抢。

萧方凝神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位户部尚书也许是平时憋坏了,估计早就想这么撒钱玩,今儿总算过了把瘾。

再往前是个安静的摊子,擅长过度医疗的徐太医扮成鬼道士,捋着假胡须,一脸高深地在给人算命。

“屈才了。”他指着徐太医,对季云祺说。

季云祺抿嘴笑,拉他向路边站了站。

长长一队人推着花车从前面走来,路过之处,人们都纷纷让道。

花车上站着一个玄色长袍的人,赤面浓眉,面对下面众人的每一次欢呼,那人都会高声回应。

“六畜兴旺!五谷丰登!”

萧方踮脚,凑近季云祺的耳朵,才能在吵嚷的人群里勉强听到自己的声音:“这是在做什么?”

“祈福,看不见吗?”季云祺俯身,手臂揽在他的腰上,一使劲把他抱得悬空起来:“现在能看到了吗?”

眼看季云祺就要把自己举到肩上坐着,周围的人都扭过头来看他们,萧方一下子慌了,一纵身滑下来。

“不用!不用了!”

脚一落地,他又有点后悔。

前面的人太多了,他的个子又不是很高,只能从人群缝隙里看到前面飘飘忽忽的前队。

还没等他来得及反悔,让季云祺再把自己举起来,祈福的□□花车已经距离他们不远,前面的人又往后退,给花车让出一条宽阔的路来。

萧方没提防人群忽然挤过来,踉踉跄跄被推着退了好远,才勉强站住脚,而后反应过来有哪里不对。

原本被他紧紧捏在手中的铁链不见了,他和季云祺之间连接的铁链,不见了!

涌动的人群中,完全看不到季云祺究竟去了哪里。

他慌了一瞬间,又很快冷静下来,慢慢向路边退去,防止跟着花车走动的人群把自己推着向前挪。

面前走过一个个的人,都不是他熟悉的模样。

“走不走?别挡路!”有人被他挡住,不满地问他。

“不走。”他向后退让开路,一直到后背紧紧贴着墙,像一只壁虎一样撑着墙不动,小声自言自语地念叨:“云祺……”

他心里总是相信,云祺一定能找得到他。

花车的队伍从前面慢慢走过,喧嚣的欢呼声雷动,他却半点方才的喜悦都没有,只踮着脚拼命仰头,向着人群来处看去。

有尖细的嬉笑声缀在人群中,像是趁着热闹出来拉客人的流莺。

“这位哥哥生得真好看,走这么快去哪里?在找人吗?找我吗?让我牵一牵好不好?”

“有主了。”那人不跟人多纠缠,将铁链一收,不让那女子触碰,逆着人群而行,焦急地四下张望,忽然将目光转过来,大步走来。

萧方激动得差点哭出来,不好开口叫名字,只能用力地挥手:“这边!这边!”

季云祺快走几步,一字未说,猛地把萧方圈在怀里。

“我没事,没事,”反倒轮到萧方慌忙地安慰他:“我一直在这儿等你。”

“抱歉。”季云祺的双手收紧:“抱歉。”

“也……也不是你的错,”过了最初的喜悦,萧方见四周的人都在看着他们,脸上一红,连忙挣脱出来:“是我不好,刚刚没留神,就把你松开了。”

“嗯。”季云祺细细打量他,确定的确无虞,才将铁链一头递过去,在萧方腕上缠了几道:“这次可不要把我弄丢了。”

萧方心里甜,抿着嘴笑,故意将铁链拽了拽,问:“丢了呢?”

“丢了的话,你就在原地等我,”季云祺借着他的力道,乖顺地向他走了几步,给他顺了顺鬓边的乱发:“信我,我一定会找到你。”

萧方嘴角的笑意更盛,正要说什么,目光却越过季云祺,向后面看去。

沉着脸的白无常站在不远处,小鬼差端着一碗米粉在一旁吃得起劲,却不见了第三个人。

“秦槐呢?”萧方忙四处看。

“丢了。”

萧方很无语:“还真丢了啊……要不要在这儿等等,他一会儿也许就能找来。”

“不用。”樊盛玉将季云枫推过来:“你们玩吧,我去找他。”

“秦哥没丢啊,我刚刚看他……”季云枫咽下一口米粉,正提醒了半句,见樊盛玉回头看他一眼,哥哥暗中掐他一下,忙不敢再说。

萧方一脸懵逼,小声问:“怎么回事?”

季云祺微笑,拉着他走在前面,示意弟弟跟上。

“先生和秦槐自少年时便一同拜在俞相门下,秦槐聪颖过人但出身并不高,先生心高气傲,起初并不喜欢这个师弟。”

萧方表示可以理解,尤其是秦槐抢的还是原本该属于樊盛玉的位置。

“据说俞相也为此事颇为烦恼,便让他们一起来引鬼夜玩。先生甩开秦槐自己行走,结果因为避让花车的人群,跌到湖里。”

“他入水声小,没有人察觉,最后是秦槐救他上来,抱回去的。”

“之后秦槐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好几天,在那之后,两人之间便缓解许多。”

萧方似乎有些明白了:“那先生刚刚说秦槐丢了,要去找……”

季云祺笑,低声说:“哪里需要他去找,秦槐必然还在湖边等他,先生不过是把云枫送回来而已。”

“哇啊……”萧方表示实名羡慕,却又更不解:“那秦槐为什么不肯受封,两人同朝为官,岂不是美谈?”

“美不美谈,秦槐并不在乎。先生在,他便在,先生走,他不会被这些俗事拖累,也是个任性的人。”

萧方微微垂目,看着自己手中的铁链垂出短短的弧度,消失在季云祺的袖口,心中特别不是滋味。

他很为季云祺觉得不值,左思右想不知该如何说起,半晌才没头没脑地说:“云祺,你真的……是个英雄。”

即使在漫漫长夜里,也能为了别人,咬牙坚持下去。

季云祺静了片刻,像是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改口:“从前也许是,之后怕是做不到了。”

看着萧方疑惑的目光,他轻笑一声,俯身低语:“公子若丢下我一个人,叫我再怎么坚持呢?”

不知这话说太动听还是太好笑,萧方嘴角勾着,却觉得自己眼泪都要掉下来,忍不住别过头,假装去看跟在后面的季云枫,半晌才转过来,恨恨说:“云祺,变坏了,你以前可没这么会撒娇。”

“一直会,只是公子以前没有注意到罢了,”季云祺一本正经地回答,追问着:“公子会丢下我吗?”

“不会,”萧方笑着抿嘴,抖了抖手里,示意他看:“我会牵好。如果不留神丢了,我就在原地等你。”

季云祺缠了缠手上的铁链,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好,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后面的季云枫端着米粉跟着走了一路,终于忍无可忍:“两位哥哥,看看我啊?”

“你怎么了?”两人同时回头。

“我没意思啊,”季云枫委屈极了:“你们理我一下啊,我从刚刚就……”

他话没说完,一群被鬼童子追着的小孩子尖叫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季云枫躲闪不及,被一个小孩子撞在腰上,忙一手将那孩子扶稳,另一只手上的米粉却是一漾,洒了出来。

“啊……”

萧方小小叫了一声,感觉到肩胛骨上一热,混了辣椒油的酱汁透过衣服浸过来。

季云祺眼疾手快地将他背后的衣服提起来,一指远处:“云枫,去买身衣服。”

引鬼夜开了也不是一年两年,集市上常有各种突发情况,所以卖的东西齐全,不光有许多摊子都挂着装扮的衣服,还有临时搭建起来的棚子,方便更换衣服。

“公子,这边来。”

季云祺几乎是半抱着,带萧方过去,很快找了一间没有人的棚子,放下帘子。

没过多久,季云枫在外面喊了一声“哥”,将帘子掀开一点缝隙,把衣服递了进去。

“云枫,你在外面守着,别让人过来打扰。”

“放心吧,哥!”

季云枫搬了旁边的小凳守在门边,听到里面小小骚乱了一下。

“啊!不用不用,我自己来脱!”

“有辣椒,沾到皮肤上的话,会疼的,你别动,我来帮你。”

哥哥温柔的声音随后传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在他印象中,哥哥从来都不会这么对人说话,还有点……令人毛骨悚然的。

他自觉地把凳子往远处挪了一下,又听里面在说话。

“云枫买的这是什么衣服?”萧方在小声叨叨:“从哪边穿?”

“这是狐娘子的衣服,云枫也是胡闹,不过倒是很合适……”

“咦等等,你拿这个出来干什么?先把衣服穿上……”

“不急,我帮您戴上……”

棚子里似乎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叫,又很快被捂着嘴压下去,一时间突然安静下来,只能听到来往行人的说笑谈话声,季云枫还有些不太习惯。

“哥?”他靠过去,提高了声音问道:“你们有没有事?要不要帮忙?”

有人带着极低的哭腔“嗯”了一下,很快被弄得没了声息,季云祺沉默着,似乎在调理气息,片刻才说:“没事,你在外面守着。”

季云枫答了一声,乖乖地退后,坐回凳子上。

不知是时间过得太慢,还是他太无聊了,似乎已经过了很久很久,里面还没有把衣服换好。

他都已经把写在桃花笺上的话来回理了好几遍,那边还是没什么动静,只能又过去问道:“还没好吗?我看人都要散了。”

这次是萧方回答,只是声音里带着颤抖的喘息:“再……等一会儿,很快就……”

他的声音顿住,换做季云祺帮他回答:“不会很快,你再等等。”

萧方真的是要恨死季云祺了,他从没想到,自己不过是随口一说,季云祺却那么记仇,非要让他明白,不会“很快”,真的不会“很快”。

昨晚等他们从棚子里出来时,外面的摊子都已经撤得七七八八,季云枫撑在凳子上差点睡过去。

想起云枫看过来的目光,萧方就恨得牙根痒痒。

“真讨厌……”他抱怨一声,侧脸看看那个明亮的水晶球,自然是不好意思在陌生人面前说这种事,只能咬着笔杆,半晌才说:“谢谢。”

谢什么呢?

谢谢能让他来到这个很好的地方,遇见很好的人。

“昨天的引鬼夜很好玩,不知道你有没有来凑热闹。”

他低头翻了一本折子,又说一句,这些日子里,已经很习惯这样对着另一头的人自言自语,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在听。

“你究竟是谁呢?”

水晶球里静悄悄的,自然没有人回答。

他笑了一下,正要低头,御书房外小圆的声音传来:“季小将军到!”

季云枫一面将披风交在宫人手里,一面绕过屏风走进来,搓了搓手:“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凉,因为鬼节了吗?”

萧方莞尔:“当然不是,夏天都快过完了,降温也是正常,今天怎么过来这么早?”

“早吗?”季云枫如往常一样坐在他下首侧,理了理堆满书案的文书:“有人一早来我家,说有人从边关过来,催我哥赶紧去兵部。他让我先过来跟您说一下。”

“出事了?”萧方心里一跳,他现在就怕这个。

“不知道呢,应该不会吧。”季云枫摇头:“我哥说,您不用紧张,边关的消息时时有,不会有多严重。他去过兵部之后,应该很快就能过来跟您禀报。”

“好……”话虽这么说,可萧方总是心神不定。

季云枫原本还想安慰他什么,一抬头,看见桌子上的水晶球,好奇问:“皇上,您刚刚是在跟我哥聊吗?怎么还要我在中间传话?”

“说什么傻话,云祺还没来,怎么聊……”萧方随口回答,却在见季云枫指着那球时,愣了一下:“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