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汉三不光回来了,而且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恨不能宵衣旰食,俨然一副不成明君就去死的架势。

樊盛玉默默观察了他好几天,然后造访了兵部,关上门严肃地问季云祺,皇上是否在深山里跌坏了头。

季云祺好脾气地回答,皇上龙体康泰,一切都很好。

樊盛玉便更想不明白,追问皇上是否被季云祺的甜言蜜语侵蚀,抑或是被秦槐的什么歪门邪道迷了心智,要不要找道长来祛除一下。

因为离京缺席将近两个月,案头早已堆满了军报文书,忙得焦头烂额的代理兵部尚书大人客气地让人去请了太医院的徐御医过来,给失心疯的樊尚书把把脉。

樊盛玉难得地遭遇到季云祺的脸色,铩羽而归,却仍然在门外无声微笑。

所有人都在忙碌,不光是季云祺,不光是他,也不光是刚刚回来就接过俞相手中公务的秦槐,连皇上也跟他们一起。

这是他们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当真是好事。

所以其他的便不是那么重要了,比如……那个躯壳里装的灵魂究竟是真皇上,还是假皇上。

这一趟折腾下来,萧方终于找回点身为皇上的感觉和勇气,回宫之后就搬出小出租房,重新住回了寝宫。

原因无他,御书房到底是硬板凳,也没那么舒服,有时候事情一多起来,他真的不得不把折子带回去,坐在床上看,看着看着,不知不觉间就睡过去。

而且第二天早上还不能睡懒觉。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文武百官开始约定俗成地等着他上朝,大事小事都要他过目点头,这才算拍板下来。

这让重温加班滋味的萧方居然……还有点感动,再回到书案前面的时候,这些折子也没那么面目狰狞了。

他离开的这段时间,春闱早已结束,樊盛玉带着一帮老先生、小先生日夜奋战,精心圈了名录出来,也拿给萧方看。

这些锦绣文章萧方自认必然是写不出来,可一篇篇读过去,尽是些挥斥方遒的意气热血,单单是些黑白文字,居然看得他眼眶酸酸的。

这些人的理想和抱负,将由他来保驾护航。

金殿之上御笔亲批,新一批登科学子入仕,报喜的声音如不绝的涟漪,扩到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每一个都是好消息,他不敢再劳烦俞相操心,但也经常跑出宫去,在俞相的床头念叨念叨

——快要入夏了,各地都还风调雨顺,偶尔有地方下暴雨,也立刻拨了银钱过去,最近也传来平安的消息了。

——选拔了一批今年的新科学子,分派到外地州府,先当一阵子村官,明年考核绩效再考虑提拔。

——七成以上的圈地都收归回来,今年的耕地比往年多了不少,又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开了官仓,百姓再不会有吃不上饭的日子了。

萧方自己念叨的时候,都欢喜得喉间止不住堵了又堵,看着老人清瘦的脸上带着少见的笑容,更是喝了蜜糖一样。

他何德何能,可以做到这么多,可以拯救这么多人。

俞相严肃了大半辈子,许多好话哪怕已经到了舌尖,也拉不下脸说出口,只是破天荒地拉着萧方的手,说了一声——好孩子。

这一声好孩子里,不光包括萧方,还包括了太后。

萧方回京之后见俞相还需坐轮椅行动,曾私下里问樊盛玉,是不是又有许多事不得不劳烦俞相,累到老人家了。

樊盛玉断然否定,指天发誓没有让老师劳累,所有他担不下的事务都堆在一起,等着把秦槐往死里使唤。

不光如此,在皇上外出期间,朝中人人循规蹈矩,发奋工作,更别说敢吭声闹事,连议事的时候都慢声细语,温柔得像是怕惊吓到梁上的耗子。

萧方不解。

于是樊盛玉带他去看立在太和殿外的硕大牌匾,上面字体陌生,可嚣张的语气如在耳畔

——谁敢搞事,老娘削谁!

见字如面,在老娘的淫威下,连萧方也想跪下来叩头,十分理解,并对受到惊吓的群臣们表示深切的同情。

据樊盛玉说,事情还远没有完,除了太后之外,四位太妃也从娘家借了兵出来,收归在“小鸡啄米”队下,协同巡防营巡查京城。

都是姑娘家带队,哪怕巡防营不好管的家长里短,她们也很乐于插手。

萧方心想,可怜了太妃们,年纪轻轻的,被老娘忽悠成了街道办大妈。

樊盛玉保守估计,再过上两三年,京城里就可以达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盛世了——虽然九成都是被太后吓的。

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除了再也没法跟季云祺那样亲密地耳鬓厮磨。

替身梗就替身梗吧,萧方乐观的被动技能被触发,也想开了。

小皇上这么多年干了这么多招人恨的破事,季云祺他但凡没疯,也不会喜欢那个败家子。

说什么早就喜欢了,搞不好小皇上小时候还是挺招人疼的,就跟现在的他一样。

四舍五入,就当季云祺是喜欢他了。

再说了,小皇上早就不在,他就当……嗯就当是对季云祺的人文关怀。

有时私心作祟,萧方会装模作样地单独宣季云祺到御书房议事,可毕竟在京城中,哪怕有小圆帮忙在外面守门,哪怕也没人说什么,他总是有所顾虑。

如果不是皇上该多好,他总是忍不住想,如果他还只是萧方的时候遇见季云祺,该有多好。

这样被万众寄托希望的季云祺,他怎么舍得被自己拖累。

可想是一回事,萧方到底初尝恋爱滋味,哪怕是在早朝上见了季云祺,眼中瞧得也与旁人不同。

横竖都比以前更好看。

连季云祺站在阶下向他说话的时候,那声音落在耳中也像是带着钩子,从耳蜗直伸进喉管里,钩在心里最痒的地方,拽他起来——来啊来,亲亲嘛。

萧方总算知道什么叫“从此君王不早朝”了,如果……他是说如果啊,季云祺当真被拢到后宫里了,他还真就不早朝……

当然了,那是不可能的,季云祺肯定第一个就不能同意,更别说老娘和樊盛玉搞不好会花式吊打他。

想想得了,大不了睡一觉,梦里啥都有。

萧方到底当得起一个怂字,别看心里浮想联翩,连他爹送的冈本都随身揣在腰带里,可是待进了御书房里,反倒扭捏起来。

他心中有鬼,怕人坐实了自己和季云祺的事,而季云祺也在御书房中坐得比往常更加端正。

端正得萧方一度误以为,之前的温言软语不过是自己发了癔症。

偏偏相思总是捱不住,季云祺很快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爬墙溜进宫,没人看见他的地方,便回到了萧方熟悉的那个温柔眷侣。

大事上谈谈练兵治国,小事上说说喝茶吃饭,然后在长长缠绵的热吻中,萧方被他哄着睡觉,据说哼的歌还是季云祺小时候被哄睡的时候的歌谣。

照例说,这人足够温柔贴心,尽善尽美了,可萧方总觉得,他们之间似乎还隔着什么,也不知道他们还要这样偷情似的多长时间。

就这样跟头把式的,终于把外出一趟耽搁的事务处理得七七八八,距离他们回京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

转眼间已经将近盛夏季节。

最后还是樊盛玉先提出来,大家辛苦太久,不如出来放松一下,否则萧方都没意识到过去了这么久。

想想看,自己来这边已经一年多了,也算是从陌生人变成了熟客,居然连当皇上的业务也这么熟练。

既然是为了轻松一下,必然也不会叫太多人,免去了应酬的麻烦。

如今厢房里坐的人,也只有萧方、樊盛玉、秦槐和季云祺四个人。

他将胳膊肘撑在窗台上,听着三人曼声闲聊,一面抿着酒,一面向下打量。

这地方是秦槐出面定的,跟季云祺之前带他去的中规中矩的明月楼格调完全不同。

萧方从宫中出来的时候,一直都透过帘子看着外面,这因他而变得不同的京城。

马车穿街过巷,渐渐地,路边林立的茶楼和酒坊多了起来。

粉墙黛瓦一路向前延伸过去,从墙头攀出些许竹梢或爬山虎,灯笼虽然没有被点亮,也被日头照得粉里透红,微风摇晃得它们微微摆动,向路人展示着摇曳之姿。

就算再没见识,萧方也大概想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地方——传说中的红灯区,在这边也是合法的。

初来乍到的萧方雏儿忍不住四处看。

他们自大堂穿过,头顶都是暧昧的红漆红绸,偶尔有些丝竹之声,夹杂些轻言细语,并没有想象中的喧嚣粗俗。

来来往往的小哥哥小姐姐都美得像仙儿似的,哪有什么风尘味。

他这才信了书上说的,无怪乎无数才子佳人的故事都在这里发生。

“公子在想什么?”季云祺坐在他身边,倾身过来为他斟酒,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出去,轻声问着。

“还能想什么,”秦槐笑嘻嘻地接口:“当然是找几个小娘子或者小相公过来,我这就……”

一旁的樊盛玉踢了他一脚:“多喝酒,少说话。”

秦槐的嬉皮笑脸被这一记绝命无影脚踢出十里地,疼得表情扭曲,半晌才带着哭音回答:“不找,不找。”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萧方还是挺想见识一下的,那些婷婷袅袅的身姿和娇软的软语,光是看看也很赏心悦目啊,只是有季云祺在旁边,他不好意思。

桌子下面有人拿脚碰他。

他抬眼,看到对面的秦槐在茶杯的掩护下对他挤眼睛,登时心中明亮。

“咚”的一声,樊盛玉在一旁放下杯子,还不待开口,秦槐主动求饶:“师哥,我什么也没做!”

“想也不可以,”樊盛玉声音清冽,又是冻死人的样子:“今日来这里,已是不成体统,若是教老师知道,又要罚你!”

“师哥教训的是。”秦槐狗腿至极:“我就爱听师哥训话,师哥喝口茶,多说几句。”

萧方目瞪口呆,自己的盟友摇着尾巴飞走了是小事,这对面俩人发的狗粮可是噎得人有点难受啊。

还不等他来得及沮丧,旁边又有只脚轻轻碰碰他。

萧方僵了一下,才讪笑着慢慢转头,本以为季云祺也会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不应流连烟花之所,却没想到对方对他狡黠一笑,也眨了眨眼睛

——没事,改天我带你过来。

秦槐终于忍不住拍桌大笑起来,又用一杯酒堵住了樊盛玉准备唠叨的嘴。

萧方的心中盛开了一朵五颜六色的牡丹。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谁家的娃,谁抱着。

作者有话要说:副CP不多讲哈,主要是带一带后面的剧情

喜欢类似组合的,改天我再另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