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方怀疑季云祺是故意的。

本来这一篇翻过去就算了,结果又被人重读一遍,虽然是一本正经地请罪,却让他尴尬到爆炸。

这么细数数,他有生以来,除了毕业那天的初吻之外,其他少得可怜的几次接吻,都是落在季云祺手里。

那两片薄唇的触感和温柔,他甚至闭着眼睛都能回想起来,以至于现在季云祺对他说话的时候,他都免不了会多少走神。

如果没有那么多意外,他们是不是根本不会有这样亲密的机会?

他没好意思应这个道歉,只能含含糊糊地当没听见,好在秦槐很快招呼他们出发,也就打岔过去了。

前面的路更加难走,已经不仅仅是河岸边湿滑的问题,有些地方甚至不得不下水潜行。

他现在总算知道了,为什么心思细腻如秦槐和季云祺两人,甚至都没有提过带衣服来替换。

漆黑幽暗的水下,他被人牵着向前,始终有暖意传来,有力的脉搏跳动透过交握的手心,震得萧方耳中也嗡嗡作响。

原来果然是这样,他想着,老妈说得对,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掩盖不了的。

水流一路向下,水下暗流涌动,他们不方便一直在水中前进,更多的时间在岸边缓慢行进。

中途分叉口极多,也亏得秦槐之前来探路过许多次,在每一处分叉口都标下了清晰的记号。

萧方在心中对这个人的分数又高了许多,如果季云祺给人的感觉是踏实可靠,那秦槐做事便是面面俱到,玲珑心肝。

俞相的眼光的确老道,与樊盛玉的冷清和不近人情相比,秦槐显然更适合在朝堂之上左右逢源。

可很快他便无心考虑这么多了。

急流汹涌下,他们再次上岸的时候,发现又失去了一个同伴,不知被吞没在哪道暗流中。

无天日的暗处赶路,像是夺走了寒冷之外的所有感官,席卷而来的只有疲劳和倦意,剩下的人甚至没有力气和时间为之嚎啕。

秦槐拦住了要下水去寻找的季云祺,对于这个阻拦,连荷叶山中的另外三人也没有提出半句意见。

失踪的人凶多吉少,他们已经耗去了许多力气,不能再做无谓的牺牲。

根据秦槐的判断,走到出口需要三天出头的时间,考虑他们的人数,也许四天左右能到达。

饮食和睡眠都不规律,萧方也不记得究竟走了多久,只知道自己这一次已经是第三次从袖子里取出食物。

这唯一的计时方法不光成了众人最后的心里支柱,也让秦槐振奋起来,催促大家尽快赶路。

他们果然已走过多半的路。

继续往前没多久,低矮逼仄的河道豁然开朗,原本擦着头的岩洞突然拔高,一直延伸到了手电筒的光开始发散的距离,朦朦胧胧的,看不清高拱的穹顶。

有人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声,极轻的惊叹声在空旷的山洞中回响。

秦槐又取出之前被熄灭的火把,用油布密封中的打火机点燃,轻车熟路地找了处堆叠在一起的石头,插了进去。

黑暗的压抑终于散去,地面也干燥得令人感动流涕,果然像秦槐之前说的一样,走到这里,终于有了可以踏实休息的地方。

萧方再也来不及顾及什么形象,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地面上,看着昏黄的影子被摇摇晃晃地投射在嶙峋的山石上,全身已经散开的骨头架子终于一点点找回了知觉。

在他倒挂的视线里,秦槐并没有立刻休息,拉了季云祺向一旁的山壁走去,不知道摸了什么东西,能听到季云祺明显地惊讶一声。

两人耳语交谈片刻,萧方见季云祺惊喜的目光转向他,像是要对他说什么,一时好奇心起,忙翻身起来,也向那边奔去。

秦槐和季云祺为他让开一片地方。

可那里却只是一片凹凸不平的岩石,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正疑惑间,见秦槐将那枚打火机在手中把玩,然后贴了上去。

极轻的啪的一声,打火机的一端被吸到了岩壁上。

萧方立刻反应过来:“是磁铁矿!”

是比赤铁矿含铁量更高的磁铁矿。

“磁铁矿?”秦槐挑了下眉毛,觉得这个词倒是比磁石更贴切,也吃惊于萧方居然也懂这个:“倒是好名字,这就是我之前说的,送给云祺的一件礼物。”

季云祺的一只手撑在岩壁上,平静疲倦的脸上也现出一丝激动。

“秦槐,你是为了这个,才走这条地下河道的吗?”

“你说呢?”秦槐满脸掩盖不住的得意:“我当初走到这里的时候,随行的人就在抱怨水里有怪味,我找了两年多,带人挖了很多地方,才发现这东西居然在这么深,又花了一年时间,才摸索出这条路,确定这座铁矿并不是浅浅一层。”

萧方的手扶在岩壁上,沿着硕大的山洞走了半圈,偶尔有锈铁剥落处,能隐约看到金属的细微闪光。

第一次见到近在眼前的铁矿,说不震撼是假的。

他终于明白秦槐为什么会在这里落草为寇,也明白了季云祺的激动。

这样一座蕴藏丰富的铁矿,足够武装起一支强大的军队,利用得当的话,足够弥补这些年因为太后和小皇帝的挥霍而亏空的物资。

粮食、修路和军工方面,齐头并进,也许一切的进展,比他预期的还要更快一些。

“云祺,这次我看你拿什么来谢我。”

他绕了半圈回来时,秦槐正在得意地邀功,还没等季云祺说什么,秦槐又自问自答地补了答案。

“夑州三城,好不好?”

空气凝固得仿佛结了冰,季云祺扶在山壁上的手微微攥起,垂目不语——这个地方是他绕不过去的不甘。

“好!”萧方的声音插进来,提他应下了这个谢礼,见两人都抬头看过来,便更肯定地回答:“夑州三城!我们早晚要夺回夑州三城!当做你的谢礼!”

他的声音在山洞中嗡嗡回响,连那边瘫软着躺在地上的三人也都爬起来,面面相觑。

“季将军,”有人犹豫又满怀希望地问:“是要准备打仗了吗?要去把夑州三城夺回来吗?”

看着季云祺的眉睫在火光中扑闪着,一时说不出话来,萧方不敢去想“夑州”这两个字对他是怎样的沉重,更不敢想他这些年吞了多少委屈。

“先不急,”萧方按下心中翻滚的愤怒和心痛,替他回答这个问题:“慢慢来,先打造好兵器,种好稻子,修好路,再之后,就去把我们的地盘拿回来!”

秦槐侧过身,将面容掩盖在火光的阴影里,轻声叫道:“云祺。”

季云祺抬眼,目光在萧方身上凝了许久,往日那扇被死死封锁起的门扉被人就这样撬开一道缝。

痛苦从里面汩汩流出,心里空了,那些少年时起被压抑许久的意气才从角落中腾身出来。

“对,”他只看着萧方,缓慢又肯定地点头:“等一切都好起来,我们去把夑州三城,拿回来。”

山洞里很安静,起初只有他沉稳声音的余响在回荡,渐渐地,掺杂了一丝低低的压抑的抽泣。

另外两人拍着肩,将忍不住哭起来的同伴扶去一边。

秦槐轻声为二人解释:“他的兄长……”

季云祺点头:“我记得,有个很会唱歌的百夫长,与他长得很像。”

只是最后,一支长箭贯穿了那个能发出明亮声音的喉咙,年轻的百夫长直到入殓时,都没能合上眼睛。

萧方的目光跟着他起身过去,见他半跪下身,低头不知跟那人说了些什么,那三人登时都振奋起来,连刚刚还抹着眼泪痛哭的人也要跳起来,却被季云祺的手压在肩上,在几句话中破涕为笑。

“公子,”这些天来,这还是秦槐第一次主动找萧方说话:“燮州三城,你……想起来了?”

萧方怔怔地看着季云祺,甚至没去理会秦槐话里的揶揄,只看着季云祺。

——季云祺记得那些血洒黄沙的忠骨,会做别人眼中永远身形挺拔的中流砥柱,可谁会知道,季云祺心中又被怎样啃噬着。

“秦槐,当初退兵的时候,云祺有没有……”他沉默片刻,还是咬牙问道:“有没有……”

“哭吗?谁知道呢。”

秦槐帮萧方把说不出口的字眼说出口,又耸肩一笑:“云祺那个人嘛,红红眼睛还偶尔能看到,想看他哭,下辈子吧。那段时候他话很少就是了,每天都只知道练兵练枪。”

见萧方不说话,他叹了口气:“夑州不光是他的心病,也是无数人心头的刺。公子能有此决心,秦槐先替他谢过公子。”

见秦槐这就要俯身拜下,被萧方慌忙一把扶住——这一拜,他受之有愧。

“真要谢,等我们拿回夑州再说不迟。秦槐,回京后,我要办你一件事。”

“公子吩咐。”

“太后之前修建的祈福塔,耗费许多铁器,等到时机合适时,你找人打碎祈福塔,或做成农器,或做成兵甲,务必物尽其用。”

秦槐诧异地看着萧方。

虽然这一路跋涉,他们都已经狼狈不堪,他仍然莞尔一笑,眼角眉梢便又卷起了肆意倨傲的风流模样。

他整理衣襟,拱手深深拜下,轻声答道:“臣谨遵圣旨。”

有了这一片铁矿,虽然空气中泛着令人牙酸的铁锈味道,众人的这一觉却睡得无比踏实。

再次睁眼时,眼前仍然只有闪动的火光,耳中还有几人沉重均匀的呼吸,身上的衣服还黏腻湿滑,精神却终于好了不少。

萧方轻轻动了动,手指便触到了旁边的人,他们的手靠得非常近,对方却仍遵规守矩地留了一线之隔。

止乎礼。

他怕惊醒对方,这一触碰之后,立刻离开,再不敢动,却没想到那只手见他半晌不动,又极轻地展开小指,像一片羽毛一样扫过他。

不知怎的,萧方觉得自己像是一颗裹了脆皮的酒心巧克力,又在蜜糖里打了个滚,里面软成一汪水,外面金黄欲滴的甜。

这里仿佛不再是昏暗的山洞,而是在课堂上,表面上不动声色的同桌,私下里悄悄传递着香甜的零食和朦胧的爱意。

知道了对方没睡,他伸出食指,在那个手心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字。

燮州。

季云祺仰面躺着,轻轻抿着嘴看着漆黑的穹顶,手指慢慢地行走过去,点在萧方的手心上。

没有躲闪。

他便轻轻拢着,攥住了那只手,拇指用力捏了两下。

燮州。

这是他们的承诺,也是他们的约定。

作者有话要说:本文的主线已经出来了,夑州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