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云祺带着秦槐回到山洞时,正看见萧方正跟一群人在一起,但正在中间侃侃而谈的不是萧方,萧方只坐在旁边,安静地抱着膝盖听。

如果不是已经确定了萧方的身份,他此时恐怕要怀疑自己。

记得在大学的时候,萧方非常热衷于胡吹海侃,但凡出去玩,萧方肯定会准备一肚子的故事讲给大家听。

在他印象中,萧方才应当是站在人群中间的那个,热情奔放得像个小太阳,在他眼中烁烁发光。

不知道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这个小太阳的光芒黯淡下去。

见他们回来,围坐着的一群人都爬了起来,纷纷打着招呼。

“老大。”

“季将军。”

季云祺也向众人微微点头回应,将手中猎到的山鸡野兔递过去,而后径自走到萧方面前:“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

萧方知道自己虽然没用,但好歹身份在这里,有什么要商量的,总是需要跟他说个明白,便随着二人在山洞深处坐下。

“沿着那条水源走……”

季云祺用树枝在地上简单画了个图,萧方之前给他讲过在水边遇到那些人的事,便不多解释,画了一条曲折的线,当做那道溪水,然后点了两处。

“我们现在在这里,顺着水源向前,有一处深潭。刚刚我们只远远过去看了一下,并没有下去,但秦槐说,从深潭向下往南不远,便可以出水,进入地下河的溶洞。”

“对,溶洞一直向下,在接近山脚处,有隐蔽处可以出山,不用担心,那条路我自己走过几次,里面还藏着我要送给云祺的礼物。”

秦槐将那条曲线继续拉长:“但现在的问题有几个,第一,对方人数未知,而且我们虽然藏起来了那些尸体,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很快察觉到。”

“第二,他们对水源必然关注更多,所以公子之前才会与他们遇到,我们在深潭周围发现有被掩盖过的脚印,很可能在周围埋伏有人。”

“第三,夜间有狼群活动,我们只能白天出发。”

萧方越听越是心惊,他们这么多人白天出发,又是前往很可能有埋伏的地方,怎么想都是SS级别的高难度。

“那我能做些什么?”

“公子会游泳吗?”秦槐问他。

“会……但不是很擅长。”萧方有点讨厌自己了,他的确不擅长游泳,只能做到入水不发慌,游上一二十米还可以。

“我……”

不等季云祺开口,秦槐迅速打断他的话:“不要紧,到时候云祺断后,我带公子下水。”

这一行人里,也只有季云祺有能力为他们断后,萧方哪怕再不想倚靠一个陌生人,也不能拽着季云祺不放。

季云祺的胸膛还是那样平静地起伏着,只有喉头快速地滑动。他的手扶在膝上,极轻地攥了攥,又松开。

“好,公子就拜托你,请务必将公子平安带到。我会尽快调理身体,五日后清晨,我们出发。”

他像是不敢去看萧方的神情,话一说完便躬身告退,匆匆去了一边。

“这个季云祺,”秦槐在一旁看着发笑:“现在怎么这么沉不住气,连我也信不过?”

萧方看着季云祺的背影,想起来秦槐之前的话——公子不问问,为什么西戎这么想杀云祺。

之前他不知道,现在也该知道了。

季云祺是有理由恨他的,恨到忍不住要掐死他,可现在又为什么对他这么好,连把自己交给别人都忧心忡忡。

其实季云祺可以不用对他这样好,好得让他惭愧内疚,又忍不住胡思乱想,想入非非。

——自己来了之后也干了不少好事,再也不是之前的混蛋了,季云祺是不是因此对他改观了呢?

——也许……季云祺当真是喜欢这样的他?

萧方慌忙摇了摇头,把这个荒诞的念头甩掉,只来得及跟秦槐含糊招呼一声,便鼓起勇气想季云祺那边蹭过去。

他不知道现在会不会打扰季云祺恢复伤势,只是如今胸中充溢着汹涌激荡,如果有些话不说出来,他恐怕时刻都不得安宁。

季云祺听到身后脚步声,很快转过身来,有些意外,却很快将外衫脱下来铺在地上,请萧方上座。

萧方见那衣服上沾的都是已经干涸结块的血迹,心里不是滋味,哪舍得坐上去,坐下前捡起来叠了叠,递过去。

“山洞里凉……”

抬眼看见对方中衣上的血迹更是触目惊心,他又收回了手:“今天还没有换药吧。”

季云祺不知道萧方在想什么,只轻轻嗯一声,正在心里反复纠结着要说的话,便看见萧方挪了一下身体,用后背挡着视线,在袖子里摸了摸,拽出来硕大一个塑料袋。

眼睛都直了。

“这……这是?”

萧方其实恨不能把所有前因后果都一股脑倒出来,剖心剖肝地对季云祺好,让过去的那些委屈辛苦都被埋在土里,填平踩实,就这样埋着不见天日。

可他不敢说自己是个冒牌货,只能让那点对人好的心思从边边角角里钻出来,竭尽全力地不隐瞒自己,像是小心翼翼地把遮在身上的谎话努力掀开。

“这个是……我机缘巧合下得到的一个宝贝,”他说谎不脸红:“虽然东西少点,但总能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季云祺惊疑的目光在那塑料袋和萧方脸上游移,却只说:“公子洪福齐天。”

萧方心中愧疚,季云祺怎么总是这么好,对他一点怀疑都没有。

“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上药,”他晃了一下,推开季云祺伸过来的手:“你自己不方便,当心伤口裂开,你的身体关系这么多人的安危,别任性。”

季云祺不好意思动,他索性自己上手,将季云祺的前襟拉开,轻斥一声“不许动”,又将中衣向后脱到了腰侧。

这次老爹准备齐全,他先清洗已经结了厚痂的伤口,用棉球沾碘伏再擦一遍,有脓水的就用匕首刺破,这些动作已经相当熟练,甚至看到黄白的液体沾在手上,也没有半天恶心的感觉。

季云祺几次想动,都被萧方喝止,只能默默低头看着。

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到萧方的头顶和俯身时露出的一段脖颈,衬在乌发中,触目惊心的雪白。

他盯着看了片刻,脸微微涨红,像是被自己脑中的旖旎念头——他又想起了过年的时候,那张面色酡红的脸喷着酒气,焦急万分地问自己:我说的话,你都记住没有!

“臣……谨遵圣旨。”他忍不住轻声呢喃。

“什么?”萧方一时没听清,抬头问。

“没事……”季云祺将双手交拢,置于小腹前,掩盖着难以启齿的心思,顾左右而言他:“公子,秦槐做事稳妥,公子放心随他去,我……”

“我若只护着公子,恐怕反会陷公子于困境,秦槐等人也恐难脱身,”他脸上显出一丝痛苦纠结:“臣此行护卫不周,让公子身处险境,以至受伤,回京之后,还请皇上责罚。”

萧方最气他这个迂腐的样子,自己没来之前,恐怕季云祺在小皇帝手里吃了不知道多少苦头。

“什么责罚,”他实在气不过,用指甲掐了季云祺腰上的肉,没有一点赘肉,只能掐出一层皮,听到前面有人只轻轻抽了口气,没多吭声,也是无奈:“你该怎么办?”

那些人对季云祺又恨又怕,一旦季云祺有任何破绽,恐怕下场都是尸骨无存。

“待所有人安全离开,我随后立刻跟来,不用担心。”

“休息几天,应当可以应付得来。”季云祺感觉到细软的手指酥酥麻麻地点在身上,却不敢动一动,只能用回话来让自己分心。

“秦槐观察,对方不确定我什么时候来,这边放的人数有限,深潭边就算有埋伏,也不会很多。而且从上次交手来看,并不是十分难对付的高手,我有八成以上的把握。”

萧方担心的不光是这个。

“可是你的伤口,在水里怎么办?”

“不要紧,水路并不长,上岸之后及时擦干,不会有问题。”

萧方抿抿嘴,不再说话,知道自己什么作用也起不到,却是个最出不得意外的人,也是……最大的拖累。

心中不光有难过,还有懊恼。

他很想说把话都说明白,说咱们一定要都好好地回到京城,齐心协力地把这个烂摊子撑起来。

他想说,等口粮问题解决了,咱再多招兵买马,看谁还敢在咱们面前耀武扬威。

他想说,别难过,燮州三城,咱们早晚会夺回来。

可萧方没有勇气去撕开季云祺曾经的伤口,虽然是小皇帝下的令,却是季云祺一生的耻辱,他不想提前画这样大饼给人看,无异于将那个伤口再次撕得血淋淋。

他想真真切切地把失去的东西拿回来,再能看到季云祺意气飞扬的英姿。

“云祺,”他已经涂完了后背的伤,就着这个姿势,从腋下将滑落的衣服拉起来,,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方便,还是为了掩盖一个满是私心的拥抱:“你一定要小心,我在山洞里等你,你不来,我不走。”

季云祺借着他的手势,重新穿上了衣服,轻声道谢。

他没有躲闪拒绝,萧方想着,真好。

你不来,我不走……

只是简单的六个字,扰得季云祺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四周此起彼伏都是鼾声,他听不到萧方平稳的呼吸,便极轻地侧过身,看着躺在身边的人。

整个世界都淹没在黑暗中,像是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没有光透进来,他便在悄无声息中俯下身去,湿润的薄唇极轻地碰了碰带着微微凉意的脸颊。

他想适可而止,但长久的渴求和欲望化作贪婪,驱策着他颤抖地向前摸索。

蹭过修长的脖颈,柔软的耳垂,顺着棱角尚不分明的颌骨滑下去,如朝圣一般,从小巧的下巴一点点触碰着,一路向上,慢慢噙住温热湿润的唇。

一只手仿佛着了魔一般,搭在侧卧的细腰上。

仅存的一点理智让他没有狠狠把人扯到怀里,揉碎撕烂。

秦槐的告诫是戳着心窝令他不能不清醒的理智。

若是换了别人,他不怕万民百世戳着他的脊骨,说他是挟天子的权臣,可这是他的萧方,大檀这样快开始走上正轨,萧方功不可没。

本该为人称颂的明主,不该黯淡在他的手中。

“萧方,”他终于舍得离开那两片柔软,喃喃自语:“等我,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萧方被突如其来的热情吻得无法呼吸,却不敢沉重的喘息。

听得到这喃喃耳语,更听得到自己狂乱如骤雨的心跳声。

他不敢让人知道,他也没有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