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槐的后背砰地撞在山壁上,尖锐的棱角硌着肩胛骨,他忍着痛,一脸不在乎地笑道:“云祺,几年不见,脾气见长了?”

“是啊,几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喜欢多嘴多舌,”季云祺揪着他的衣领,也问他:“你是怀念挨打的滋味了?”

秦槐索性放松身体,舔舔嘴角的血腥味,吃准季云祺不会下狠手,一脸看戏的慵懒模样。

“这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在大街上随便拽个人来问,都能说得有鼻子有眼,你还想当成秘密捂着的?能捂到什么时候?”

季云祺沉着脸看他半晌,一把将他推开,自己坐去一边,看了看远处已经睡着的萧方,闷声不响地解开衣服,用匕首挑开纱布。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秦槐也不介意自己刚刚被人掐过,笑呵呵地在他旁边坐下,顺手抄起解下来的纱布捻了捻:“这是什么?哪里的手艺?挺有意思。”

季云祺夺回来塞在怀里,割了衣襟重新包扎好伤口,说起别的事:“你留在这里,是在等我?”

“算是吧,不过他们好像对这山上摸得还挺熟,我几次打算出去,都不行,还被逼得换了好几个地方。”秦槐耸肩:“只能老实在这儿等你,谁知道你还不如我。”

“谢了。”季云祺没理会这话里的揶揄。

他知道秦槐的机灵劲,也知道秦槐没能走得了,一方面是身后这些人,另一方面是要接应他:“有下山的办法吗?”

“富贵险中求而已,本来指望你来了能胜算大些的。”

“给我几天时间歇息。”

季云祺并不多问,秦槐既然有办法,稍后必然会详细告诉他,而他也相信秦槐不会拿这么多人的性命开玩笑。

处理完伤口,他便有些疲惫地靠在墙上,闭目养神,片刻之后又问:“樊先生给你写信了?”

他们认识了很多年,只这一句看似没头没尾的话,秦槐便知道他想问什么。

“对,他离开陈家村的时候,就托人给我送信了,把那件事跟我说了。”

季云祺闭着眼睛,半晌才平静地问他:“你怎么看?”

秦槐挑了挑眉毛,向萧方那边示意着,轻声笑道:“云祺,以前我只当你是我们几个里最稳重持成的,没想到也会去求神拜佛,干这么不靠谱的事。”

“……”季云祺无可反驳,当时毕竟年少冲动,一时被小沙弥的花言巧语迷了心窍,可也幸好如此,能让他坚持到今日。

“没成想老天还就吃你这一套,我怎么就没遇上这种好事?”秦槐一说起来就笑个没完。

他之前把樊盛玉的信反复看了好多遍,才相信师哥不是在陈家村憋疯了。

本来还对此将信将疑,一方面觉得实在匪夷所思,一方面又知道季云祺和樊盛玉不是信口雌黄的人。

这次亲眼见了,果然见皇上像是换了个人。

不认识自己不说,在那种情况下,明明吓得手脚发抖,居然还能硬咬着牙要保护云祺,真让他刮目相看。

至于压寨夫人什么的……他想着就好笑,只想尽快回京去,给玉哥讲讲,逗玉哥笑一笑。

“的确是好事。”季云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他与萧方的过去,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提起:“从前的事,都与他无关,他心思纯善,不要去刺激他。”

秦槐啧了一声,绕到他正对面:“云祺啊……”

季云祺听他话里有话,微微睁眼,示意他继续说。

“你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啊。”秦槐托着腮:“你别急着否认,我看人很准的。”

季云祺知道瞒不过秦槐的眼睛,不做声,只当是默认了。

“而且他看你的眼神也不对。”

“什么?”他悚然而惊,带着陡然而生的窃喜:“怎么不对了?”

秦槐失笑:“这个么,就叫当局者迷。不过云祺啊,究竟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不了解他的为人,不过你生得这样好看,又是大檀的英雄,说是男女通吃也不为过,他爱慕你倒是可以理解,”秦槐扳着指头说来听:“可是你是怎么回事?”

季云祺没听到他后面的问题,只在前半句话中失神了片刻,缓缓摇头:“这次是你看错了,他并不爱慕我,不过是因为我受伤而过意不去罢了。”

“那你呢?”秦槐追问:“为什么连西戎之前的事也不说给他听,这次如果真的是西戎想暗中生事,恐怕不是杀了你我就能平息的,他再怎么说也是坐在那个位置的人,该让他知道所有前因后果。”

季云祺抿着嘴不说话,半晌才轻声叹气:“改天我自己说给他听,你不要多事。”

“好好。”秦槐也万事无所谓,背对着他和衣倒下,又轻声问:“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樊先生,你和我,只有这三个。”

“也好,”秦槐沉默片刻,说道:“云祺,咱们朋友一场,就算你骂我多嘴也认了,你当真喜欢他吗?”

这一次,季云祺没有闪烁其词,却也没多解释,只回答:“是。”

秦槐叹了口气:“你忘了你是谁吗?这件事外人嚼嚼舌头当个谈资也就罢了,哪怕他在不在乎同不同意都是小事,云祺,别忘了你手里有什么。”

季云祺不说话,却挡不住后面的话。

“兵权。”秦槐转过身看他:“在外人看来,你那不是爱慕,那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

萧方难得踏实睡了一觉,一直睡到大中午才迷迷糊糊睁开眼。

洞中虽然并不明亮,从洞□□进来的光却足够让他看得清楚,所以面前这一圈热切的目光让他吓了一跳。

“怎么?”惊吓令困意全无,他一骨碌起来,有些紧张,忙转头四处看看。

仍然是在山洞里,可让他安心的那个人不见了。

“云祺去哪儿了?”他把这些人打量一遍,又问:“秦槐也不在?”

“季将军和老大出去了,说是看看下山的路,”有人热情地回答,递了毛巾过来:“老大吩咐我们好好照顾你。”

他们的水有限,不能浪费,萧方便入乡随俗地简单用毛巾擦了擦,漱漱口,又追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知道呢,您别担心,有季将军在,天塌下来也撑得住。”

有人把一块面饼塞在他手里,笑嘻嘻地蹲在他面前,好奇问:“小兄弟是季将军的什么人?朋友吗?”

“嗯……嗯。”他咬着饼,含糊地应着。

“那能不能跟我们讲讲季将军平时的事?”

“平时的……什么事?”萧方愕然,这些人看起来似乎对季云祺相当感兴趣。

“什么事都可以啊,吃饭睡觉,习武,”一个宽额头的年轻人又忙补充:“还有还有!统领千军万马的时候!”

“对对!”其余人都一起附和,亮晶晶的目光都落在萧方身上:“都是什么样子的!”

他看出来了,这是一群季云祺的野生饭,不由好笑:“就跟普通人一样,这有什么好讲的。”

众人听这口气,登时知道萧方果然和季云祺关系匪浅,都央求起来:“说来听听,有新鲜的讲来更好。”

新鲜的……

不知怎的,萧方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在树上那个激情炙热的吻,仿佛将他的魂魄骨髓一道吸出来一样,嘴里的东西咽也咽不下去,耳根微微在发烧。

如果是关于别人,他也许能甩开膀子开始吹牛逼胡侃,可对于季云祺,他不想用做谈资,像是该属于自己珍藏的东西,因为太过喜欢,反倒不舍得拿出来跟人分享。

“你们第一次见他吗?”

“倒也不是,他来过几次,但是很快就走了,”众人傻笑着互相看看:“而且我们也不好意思跟他说话。”

萧方想不太明白。

季云祺是生得好看,但不至于这么多人都是断袖同好吧,而且这么多人看起来还不介意共享一个,心咋这么大呢?

“为什么不好意思说话?你们对他感兴趣?”

“咦小兄弟,你这就是明知故问了,谁不知道,季将军可是大檀的英雄,那些外邦蛮子见到他就怕得屁滚尿流。”

接话那人起初还说得兴致勃勃,后面不知想到什么,长长叹了口气。

“就是……唉……可惜……”

萧方头皮一紧——他怎么不知道季云祺还有什么值得人难过成这样的事:“可惜怎么?”

“小兄弟你居然不知道?”

“我……我撞到过头,有些事都不太记得了……”

众人很容易地接受了这个理由。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事。”面前几人越是沉默,萧方越是心慌。

那似乎是大家都不愿意提起的,沉默了半晌,才有人开口:“我们也都是听县里的先生讲的,西戎总是骚扰边境,看咱们也没理,胆子越来越大,从夑州一直闯到蓝阳关,后来就打起来了。”

“打仗了?”萧方一惊,刀刀见血的战争居然距离自己这么近。

“打了,当时就是季将军掌帅印领兵,”那人讲到这里才来了点劲头。

“打了七个月,那段时间到处有人都在传唱夑州战报,季将军把那帮龟孙子打得抱头鼠窜,有多远滚多远,我们几个没事就溜去县里听先生说书,特别带劲!”

萧方也有点激动,没想到季云祺看起来那么斯文温和,居然还有这么凶残的一面,可一想到众人之前的叹息,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后来呢?”

“后来……”那人说不下去,旁边的人恨恨地替他接下去:“后来西戎派人谈和,眼看着西戎人马上就要从夑州退出个干净,皇上不知道怎么想的,把季将军召回京里了。”

萧方脑子里嗡地一声。

“什么不知道怎么想的!皇上根本就没有脑子!”

“闭嘴,你不想要脑袋,别连累大家一起!”旁边有稳重的人喝了一声。

那年轻人不服气地回嘴:“我又没说错话,他要是有脑子,为什么要撤兵!咱们本来打胜了,为什么还要把夑州三城割给西戎!”

赢了啊……

割地赔偿……

那片土地上生活的人该如何?

在血与火里趟过的将士们又是怎样踏上归程的?

还有……当年的云祺……又该如何?

不知怎的,萧方的眼泪像不受控制一样,忽然毫无征兆地就掉落下来,倒把众人吓了一跳。

“小兄弟,你别哭,别哭啊,唉,都是过去的事了。”

话虽这么说,一见到萧方掉了眼泪,也有几个人转过身去,狠狠抹了抹眼睛。

当年消息传来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日夜嚎啕大哭,可终究改变不了现实,曾经属于大檀的夑州三城,就这样毫无尊严地被拱手送人。

撒在黄沙里的血还没有干,那些年轻的生命都白白长眠在本该属于他们的土地上。

萧方记得季云祺在御书房前看向自己的目光,掩盖不住悲哀的绝望,心死一般沉重。

他无法自已,突然把头埋在膝盖里,无声痛哭起来。

有人拍着他的后背,哽咽着安慰:“别哭,有季将军在,我们早晚有一天还会把夑州三城夺回来!”

“对!”血气方刚的男人们都在给自己的鼓劲中努力振奋起来,纷纷应和。

“等季将军再领兵出征的时候,我也去!”

“我们都去!都一起去!”

那人扳着萧方的肩,硬把他扶起来,毛毛躁躁地给他擦去眼泪:“小兄弟你也是性情中人,别哭,你看着,夑州早晚还是咱们的!到时候你在家好好等我们的好消息!”

萧方夺过毛巾,狠狠地在脸上擦了两下,深呼吸一口,才勉强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别小瞧我,到时候我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