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暂代父亲打理兵部的事,又赶上樊盛玉协同俞相一起肃整朝中,季云祺也借这个机会将之前混进军中的闲人都清顿一遍。

起初还有人哭天喊地地找人出头,几次闹到皇上那里,都被皇上劈头盖脸凶了一顿,再到后来便没人自讨这个没趣了。

谁都张着眼睛,能看到季家小公子天天都与皇上同进同出,皇上的心偏得厉害,连太后之前塞进来的人都识时务地开始玩命干活。

一切进展得比他想象的还要顺利。

有时候季云祺也不得不承认,也许那个小沙弥说得挺对。

如今的皇上亲贤臣远小人,肯托付信任,肯放权下去,肯让他们可以施展拳脚,也称得上明君了。

更别说皇上本人也性情温柔,他几次带皇上微服出宫在街上行走时,能看到皇上对百姓的悲悯和同情。

虽然他不知道皇上在之前的世界是个什么样的身份地位,可坐在这个位置上还能不被权力蒙蔽双眼,心存良善,克制节俭,已算是十分难得。

也正因为这是期盼了太久的机会,别说樊盛玉他们,他除了要尽到地主之谊,时时进宫去照看皇上的状况,其他时间也几乎是脚不沾地地忙着军务。

之前对云枫说的话绝不是危言耸听,虽然眼下以卑微的态度与西戎达成了暂时的和平,但无论是大檀还是西戎,都不可能甘心长久地维持这种状况。

西戎狼子野心,无时无刻不想着咬断他们的喉咙。

所以从三大营检阅过练兵之后,他连家也没有回,直接去了兵部。

几天不在,邢阳等人都拿着一摞摞的文书等着他,一直忙到过了晚饭时间,才算是缓过一口气。

邢阳陪他回去的时候,专门传了轿子来,让他一路上歇息片刻,没想到刚进府门,便见早就守在影壁里面的季云枫撒着欢地飞扑过来。

“哥!你总算回来了!”季云枫将手中的长刀挽了个刀花,兴致勃勃地问:“要不要去演武场!”

邢阳忙拦在前面:“二少爷,少将军连日辛苦,今天就让少将军好好休息一下吧。”

“哦……”季云枫也是懂事的孩子,立刻意识到自己一时高兴过头,竟没考虑哥哥的辛苦,急忙让开路,可还是掩盖不住一脸的失望。

季云祺并没有急着往里走,只微笑地看着弟弟——对弟弟,他一向非常有耐心:“怎么了?怎么今天突然这么积极?”

往日里云枫明明很怕他突然叫去演武场,每次都输得心不甘情不愿,这么兴致勃勃地邀战,还是头一遭。

季云枫也藏不住事,听哥哥这么问起,精神一振,嘿嘿傻笑起来:“我……我最近学了心绝招,想跟哥哥讨教一下……”

“绝招?”季云祺眉头微蹙,淡淡问道:“我怎么不知道什么绝招,哪里学的?”

季云枫这才发现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他的武学是家传,父亲繁忙,一直都是哥哥教的,如今却招呼也没打就跑去跟外人学招式,哥哥真要认真罚起来,连皇上都救不了他。

“我……哥,我错了,”他的声音低下去,底气不足:“我跟皇上学的……”

季云祺差点被气笑了,这真是无知者无畏,一个敢教一个敢学。

“怎么?”他解开披风,随手递给一边的邢阳,一面牵了弟弟的手向里走。

皇上和弟弟胡闹,他可没时间陪这两个人一起。

“皇上还真的教你那个‘大海无量乾坤大挪移葵花点穴手急急如律令’?”

“倒没有……”季云枫眼看着今晚的比试没戏了,有些沮丧:“皇上说那是内功心法,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会的,教了我另一种外功身法,说学得快。”

“嗯,然后?练了几天?就打算找我练手?”季云祺的语气中难得透出许多无奈。

今天刚觉得皇上哪里都很好,转眼间搞这么个不靠谱的事,他甚至想着,要不要提醒一下老实的弟弟,别听皇上满嘴跑火车。

季云枫听出来这是反话,不好意思地挠着头嘟囔:“皇上说……这招能赢得了你,我才想学的……”

“什么招式这么厉害,说出来听听。”

“皇上说,叫空中重刀落地前轻刀接刀爆。”

季云祺在台阶上绊了一跤,几乎跌倒,一旁的邢阳急忙来扶,却被他一把甩开。

“你说什么?”他一把捏住季云枫的肩:“这招……叫什么?”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问话里带着不应该属于他的颤抖,连邢阳和季云枫都诧异地看着他。

“哥……你怎么了?”

“我没事!”他的手像是要把弟弟生生抓出几个窟窿,那些始终被压抑在最私密角落中的期待渴望膨胀起来,瞬间充满了全身,激得他抖得厉害:“你再说一边,这招叫什么?”

见弟弟只诧异于他的失态,季云祺心急如焚,飞快地又问:“是不是空中重刀落地前轻刀接刀爆!”

“对……”季云枫迟疑地点头,不清楚素来稳重持成的哥哥为什么会这么激动,难不成这真的是什么了不得的武功?

“皇上有没有说,他是从哪里学到的?”

“他说,这是他独创的……”

邢阳只觉得手中一空,披风已被人取走,忙追着高喊:“少将军,您去哪里?宫中已经落锁了!”

季云祺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奔出门去。

***

萧方正猫在被窝里,迷迷糊糊地做着心理斗争。

再过不久就过年了,眼见着已经三九寒天,虽然“小出租房”里烧着炉子还挺暖和,但他怎么也不想把夜壶放在这么小的卧房里。

每次起夜都要挣扎一番,一直到不得不向膀胱屈服,才裹着毯子一溜小跑地直奔偏殿里的恭桶。

他跑出去的时候着急,什么也没顾得上看,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小圆没睡,反倒跟着他到了卧房门口。

“有事?”他就算睡得再糊涂,也能看得出来对方不是吃饱了撑的。

“皇上,宫门外的禁军之前来报,说季将军一直等在朱雀门外,”小圆看了看滴漏:“等了大概已经有两个时辰了。”

萧方登时被吓得无比清醒,困意全无。

冰天雪地的,让金贵的爸爸等两个时辰,他这是不是要凉的前兆?

“怎么不早点叫我?”他慌手慌脚地胡乱套衣服,忙中出乱,怎么也找不到另一条裤腿,只能慌得跳着脚往外蹦:“赶紧把人叫进来!再去找个披风来,对了还有手炉,等那么久,冻僵了吧!”

“嘿,您别急啊!”小圆连忙扶着踉踉跄跄的他:“季将军特意吩咐说,不要打扰到您休息,他没什么要紧事。”

萧方更慌了,季云祺也不是自虐狂,大半夜的在外面挨冻,怎么可能没要紧事?

“赶紧去把人请进来!”萧方把人往外推:“你赶紧的跑快点,不见到他,我心里不踏实。”

小圆被他推得冲了几步,回头看着他。

萧方忙着套裤子,余光瞥见他欲言又止,赶紧问:“还有事?”

“没有没有,”小圆琢磨一下,还是小心问:“听太后姐姐说,您跟季将军……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萧方见他磨磨蹭蹭的也不当个痛快人,心中焦躁——有什么事不能换个时间说:“别啰嗦了,去叫人进来,请去偏殿。”

从宫门到寝宫偏殿的距离不近,萧方先到了偏殿,本以为季云祺的脚力再快,他怎么也会等上一阵。

没想到他前脚刚进去没多久,季云祺便如一阵风般狂奔而来,迈过门槛的时候,甚至连气都没有喘匀。

萧方彻底吓僵了。

他从来都只见到季云祺温文尔雅的一面,言谈举止优雅从容,从没有什么能让季云祺如此失态狼狈。

前几天季云枫说过的话又一次从脑中碾过——难不成真的要打仗了?不能啊,季云祺明明说了没什么要紧事,还能慢条斯理地耐心等两个时辰。

更何况如果有个风吹草动就能把季云祺吓成这样,他干脆别玩,安详躺平,等外族来日得了。

“季将军?”见季云祺慌得甚至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他连忙去伸手扶住:“出什么事了?有敌人?蓝阳关?还是季老将军那边怎么了?”

他盯着季云祺的眼睛,已经做好了最坏打算,可对方却一个字也没说,也死死地看着他,像是要在他脸上看出朵花来。

更要命的是,季云祺越是盯着他看,眼角越是泛红,竟像他刚刚穿越过来时看到的一样。

萧方心中一动。

这个眼神……真的像极了那天拉他出来的纪凌,他原本一度已经沉溺在这个温柔至极的目光里,可没想到紧接着便是他始终无法摆脱的噩梦。

“季……”

他也一时分辨不出来,自己叫的究竟是“季”,还是“纪”。

“皇上。”季云祺低头看着萧方的手,正被自己的双手捧在掌中中,喉间忍不住哽了一下。

这情形是他不知多少次在梦中见到过的,明明在梦中时,连呼吸连气息都那么熟悉真实,每次睁眼看时,手中却都空空如也。

他早已过了失望就会痛哭的年纪,可遭遇了太久的失望之后,真实的美梦猝不及防地出现在面前,反倒突然无法承受。

那种失而复得的狂喜,让他恨不能立刻去安华寺还愿,感谢上苍对他的垂怜。

十年,没有白等。

他只想立刻见到萧方,却在等待的两个时辰里,近乡情怯般渐渐失去勇气。

如今当真见到了,又完全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才不会显得太可笑,才不会把萧方吓到。

在他灼热的目光中,萧方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季将军,出了什么大事?怎么大半夜的还在宫门外等着?”

季云祺微微用了些力气,没让萧方把手立刻抽出去,长久以来的自制力让他终于慢慢冷静下来。

他知道萧方是谁,他曾与萧方朝夕共处地生活了四年,他知道萧方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习惯,可萧方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萧方认识的只是那个名叫纪凌的室友,甚至不知道他这个不速之客。

纵然已经朝思暮想了六年,可他又该以什么身份站在萧方面前。

他喜欢萧方,那么喜欢,甚至可以为了萧方不惜违背约定,强行夺了原主身体的支配权,可萧方喜欢的人不是他,是那个叫纪凌的人。

季云祺的呼吸慢慢沉重起来,见萧方像是被自己的失态吓得不轻,强按捺着心中激荡,轻声回答:“臣今日刚回京,想起来还没有见过皇上,就……来见过皇上……再回去。”

萧方哭笑不得。

他们俩之间啥时候这么多规矩了?别说回来没见他,就算季云祺带兵回来闯皇城,他也不敢说啥啊。

而且也没听说过还有这规定,他怎么没见有别人大半夜的站在宫门外。

简直吓死个人。

“季将军辛苦操劳,不用这么客气,早点回去休息吧。”

季云祺从没这么不知所措过,他这辈子也没有跟什么情爱纠缠打过交道,对这种事毫无经验,面对着这句逐客令,脑中竟是一片空白。

“皇上……”眼前是念了六年的人,一朝老天开眼才让他得偿心愿,终于见到一面,他不想走也不敢走,生怕这一夜过去后,乍然梦醒,一切回到从前。

鬼使神差的,他忍不住喃喃问道:“臣几日没在京中,皇上……有没有想……想见我……”

萧方脑子里嗡了一声,不知道这位股肱之臣今儿是吃错了什么药,别是大半夜的发了癔症。

他强忍着咽下去一个哈欠,不经意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

季云祺的手指修长有力,指根处生着硬茧,与俊秀昳丽的长相格格不入。

这手摩擦在他透着粉白的手背上,有种粗糙的酥麻。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来很久以前,学校里曾经流行过各种占卜和心理测试,他曾经拿这个去问纪凌——如果在古代,你会是什么人?

选项里似乎有书生、皇帝、百姓、将军、文官等等。

正在复习逻辑电路的纪凌几乎没有犹豫地给出了答案:将军。

萧方始终记得这个回答,纪凌一直是那种高岭之花的学霸人设,他以为纪凌怎么也会选书生、文官之类的,没想到会是将军,可回头想想,儒将似乎也挺带感的。

这个回答中的矛盾与和谐,正像现在的季云祺。

“我……”他盯着那双修长得勾人的手,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对谁说着话:“我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开一下防盗啦,大家体谅下哈,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