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穗最沉甸甸的季节,太阳也没那么毒辣了,还没到中午时分,空气里还满是带着露水的凉意。

萧方坐在田埂上,看着不远处被禁军拦去远处的农民们,正隔着一排禁军,向他这边张望。

从前都是他在包围圈外面看里面的人,如今第一次做了被围观的,还有点不是那么自在。

他的手指抹了一下镰刀刃,钝的。

想也知道,没人敢给他一把真的开了刃的镰刀,可这种镰刀割个屁的稻子,还不如直接拔来得快。

想也知道,往年的这个日子也就是走个过场,就这么简单的事,小皇帝还不肯出丁点力气,难怪养出这么一身细皮嫩肉。

细皮嫩肉还是小事,如今看来,农业算是大檀最后的一根支柱,眼瞅着要被作没了,他如果再不给撑起来,天塌下来非把他砸成肉饼子不可。

跟别人没法沟通,他直截了当找了不墨迹的怀化将军——要么给他换一把,要么给他找一块磨石过来,自己磨还不成?

习武之人到底比别人痛快些。

季云祺只问了问他会不会用,得到肯定答案后,立刻去帮他找镰刀去了。

这让他觉得,关键时候还是季云祺最好,这段时间的接触,渐渐也治好了他的主角恐惧症。

如果不是被逼到绝处,谁会愿意放弃安稳日子呢?

等着无聊时,他四处打量,随行过来的文武百官都在下人的服侍下更换衣服,或挑选着农具。

身为皇上的他都亲自下田了,没人敢偷懒懈怠。

今天是籍田礼的日子,在他们眼前这块就是专门开辟出来的先农田,平日有专人在打理,可饶是精心照顾下,这块田的产量并不比之前路上看的好多少。

他坐在田埂上,捻捻脚下的硬土,又摸了一把轻飘飘的稻穗,空的不少,心中叹息一声——如果有好稻种和肥,长得像外公田里那样,估计能多养活好几户人。

可是他也不会培稻种,就算真有人肯花功夫,不知道得耗几百年几千年,就算把袁爷爷穿过来……

萧方忽然一个激灵,摸了摸自己的袖子。

袁爷爷虽然过不来,可是稻种和肥料还是过得来的!

他之前怎么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事,哪怕一天送过来一袋,等到明年春耕之前,也能积累出足够的种子!

原来这个垃圾随身空间,也有不是那么垃圾的时候!

这个想法让他全身的血都翻滚起来,甚至来不及后悔自己怎么咸鱼了这么久,就没想过好好用一下袖子里这个空洞。

他抓耳挠腮的,恨不能马上就找张纸给老爹写封信,不对不对,他还要把这边的气候了解一下,让老爹去问外公,选什么稻种比较好。

然后再给他买几本水稻种植技术的书送过来!啥都妥了!

他正喜不自胜,恨不能立刻找人分享一下时,便见到小圆小跑着向他奔来。

“小圆,我跟你说……”

“皇上,有什么事稍后再说吧,”小圆向他示意田埂的另一头:“太后也来了。”

真是瞌睡时来了个枕头。

萧方一个箭步过去,正想开口喊妈,却见来的不光有太后,还有身后跟的莺莺燕燕太妃团,也都穿了精练的短打扮。

一行五人走路带风,又飒又美,顷刻成了最亮眼的一道风景。

田埂上打不开的龙凤旗都被留在了远处,只有跟在太后身后的肖太妃亲自举着一面旗,上面画着萧方也看不懂的东西。

萧方一头雾水地迎上去:“太后,你们这是……干什么来了?”

“别叫我太后,听着恶心,”太后一指身后:“我带姐妹们一起来,给你搭把手。”

“这不太好吧,好歹都是后宫的,跑到外面来……”

“事儿没办多少,规矩挺多,”太后不屑:“姑娘们个个都是好样的,闷在后宫里屈才,我们牌也打腻了,今儿把旗拉出来,可不光是要下个田让人看到。”

萧方听这话不对:“什么旗?你们还打算干什么?”

“干什么以后跟你说,我们姐儿几个自己凑人凑钱,你先不用管,”太后示意肖太妃把那面旗展开给萧方看:“我们琢磨了好几天,从今天起,我们的组合就叫‘小鸡啄米’队!”

萧方差点一口气背过去,细看那旗子,上面果然画着“祝枝山”的大作——小鸡啄米。

“这个……名字……”

太后转向身后,依次介绍过去:“肖太妃,姬太妃,卓太妃,米太妃,怎么样?”

她身后的四位姑娘虽说是太妃,年纪看起来也就二十七八的样子,除了肖太妃还稳重些,其他三个笑成一团。

萧方无话可说:“……挺好。”

老娘一直是个想啥做啥的直肠子,靠不靠谱也不是自己管得了的事,笑也顾不上什么啄不啄米了,把太后拉到一边,嘀嘀咕咕地咬着耳朵。

“送稻种过来?好啊!”太后也如醍醐灌顶,她不写玄幻穿越题材,居然也没想到这个地摊货还能这么用。

“每天额度一千,照这么说,能送过来的东西还不少。”她跃跃欲试:“回去咱拟个清单,让你爹挨个买过来。”

“妈,你悠着点,”萧方被她吓得肝颤:“羊毛出在羊身上,这钱还得我出。”

“出息劲,放心,你只要别瞎作,早晚会赚回来,大不了我和你爹补贴你,别想那么多,玩得高兴就成。”

太后把萧方推得转过身去看另一个方向。

季云祺拿着一把镰刀站在远处,并没有过来打扰他们的悄悄话,只是与萧方目光相遇时,微微点了点头。

虽然手里的镰刀与他清雅中透着凛然的气质并不相称,可这人站在随风起伏翻滚的金色麦浪里,衣袂翻飞,眉目如画,带着的一丝笑意又熟悉又陌生。

萧方竟在这一眼中,一时无法缓过神来。

“去吧,籍田礼要开始了。”

太后推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又在身后叫住他:“小方。”

萧方还在那个微笑中发呆,茫然回过头。

“小方,有些人,差不多了就该放下,总不能揣一辈子。既然过来这边,索性痛痛快快地放开了玩。天下好人千千万,你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你看那个季……”

“妈!”萧方急忙止住了太后的话。

他知道自己看季云祺的眼神的确有些不同,更不想听老娘点破。

可无论是在纪凌的事还是季云祺的事上,他都不太想多说,只能匆忙摆了摆手:“你别乱说,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

他知道老妈为他的事操心,但也不能乱拉人做无辜替身。

虽然他有时候的确觉得,季云祺在举止神态上有让人怀念的味道,可人家都明确说了,已经有喜欢的人,他没必要去横插一杠子。

再说了,他也不确定,现在这个时代容不容得下脆皮鸭文学。

再再说了,退一万步讲,就算脆皮鸭可,就算他真想找个人代替纪凌,也犯不着非是季云祺不可。

“皇上,”季云祺并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快走几步,将镰刀递了过来:“刀刃锋利,还请留心。”

萧方夺过镰刀,闷声不响转身就走,再多说几句话,谁知道老娘又动什么心思。

他对横刀夺爱没兴趣,就算他从这儿跳下去,就算旱死,也不会喜欢季云祺。

又不是没别的人可以选了,远的不说,就最近的……

他在小圆的指引下,沿着田埂向中间走去,正见前面有一人背对着他蹲在地上,不知在做什么。

许是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那人侧过脸来,见到是他,身体向前倾了倾,端正地行了跪礼:“见过皇上。”

“樊尚书?”

那人正是樊盛玉,即使是知道要下地,也依然穿了风骚夺目的白衣,因为蹲在地上的原因,白衣的下摆已经沾满了泥土。

对方这样一侧身,萧方见到,在樊盛玉面前的地上堆起一个很小的土包,樊盛玉折了一支稻穗插在土包上。

就算再不懂这边的风俗礼仪,单看这不怎么吉利的土包,也大概觉察出什么不好。

“樊尚书,这是……”

“一位故人而已,”樊盛玉起身,拍拍膝盖上的土,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地上的土包:“不知皇上还记不记得秦槐这个人?”

背锅侠萧方瞬间萎靡。

不等他戏精上身,樊盛玉面无表情地替他解了围:“皇上前些日子撞到了头,想必也忘记了。”

“啊,秦秦槐啊,不就是那个么,我记得,”萧方强行挽尊:“他不就是……”

樊盛玉没为难他,轻轻点头:“对,我被贬去陈家村时,秦槐为我据理力争,也被削职赶出京城。”

萧方哑然。

可樊盛玉诛心的话还没有结束:“后来,听说他出京行至半路,便遇上了拦路劫匪,正是四年前的今天。”

萧方不得不再一次落荒而逃。

他知道自己不该为之前的小皇帝背锅,可在这样活生生的现实面前,他到底还是接受不了。

小圆说的都是他娘的混账话,什么之前之后都与他无关,什么只不过是来旅行一趟,他想着樊盛玉面前那个孤零零的土包,那根像是祈福民安的稻穗,鼻子就酸得难受。

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效,萧方这次真有点想回去了,他不知道今后还有什么会等着自己。

“皇上?”

有人在身后叫他,萧方还怔怔地看着自己地上的影子,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那人快走几步,从他身边越过,站在田埂边又唤一声“皇上”,他才如梦初醒。

“季将军……”

季云祺此番负责护卫,并不亲自下田,只是见萧方与樊盛玉不知说了些什么,离开时脚步踉跄,不放心地过来看看,不料竟看到萧方一脸沮丧,连眼角都是红的。

“皇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被人看见窘态,萧方有些赧然,可此时见到季云祺,又听到这个问到心坎的话,一时也不知道是觉得委屈,还是欣慰。

他想跟人说说话。

反正之前季云祺也见过他各种古怪之处,都没有多问,淡定得很,他如今跟季云祺说起什么时,连假装撞到头的借口都不用找,比跟其他人在一起自在许多。

萧方垂目看着自己握紧镰刀的手,能察觉到对方静静等待的目光,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季将军知道秦槐这个人吗?”

“知道,”季云祺侧过脸看了看已经开始下田的樊盛玉,心中大概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是樊尚书跟您提到的?”

萧方得了这样明确的回答,更是沉默了半晌,才点头回答:“樊尚书说,当年他去陈家村的时候,秦槐为他说话,也被贬出京……”

“确有此事。”

萧方不说话了,不用跟季云祺核实,他也知道樊盛玉不可能是信口雌黄的人。

“樊尚书当年与秦槐很不对付,所以朝中很多人不理解秦槐为什么会大动肝火。”

“嗯……”萧方闷闷应了一声,才后反劲:“不对付?”

“对,尤其是樊尚书,看到秦槐就脾气变得很差。”

萧方不理解,他怎么也看不出来这俩人关系不好的势头。

“可是……刚刚樊尚书在给秦槐……立坟头,说秦槐在四年前的今天出京,遇到了劫匪……”

季云祺侧过脸去,强忍着笑,一时没回答他的话。

萧方忍不住追问:“怎么了,他在说谎?”

“倒是没有说谎,”季云祺轻咳一声:“秦槐的确是出京后遭遇劫匪,但是并没有死。”

“没死?那……”

“然后他在山上做了寨主。”

萧方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