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季云祺!”

萧方一个箭步奔过去,手指刚触在那个肩膀上,又倏地收回手。

指尖冰凉潮湿,大半个后背都被打湿,贴在身上,季云祺难不成是在这里跪了一夜?昨晚听到的争吵果然是他们吗?

季云祺微微侧过脸,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平静地向他点头招呼:“公子醒得好早。”

“你怎么在这里……那个樊盛玉罚你跪在这儿?”

萧方觉得不敢相信。

这两人年纪相差不多也就罢了,季云祺的官职并不比吏部尚书低多少吧,就算樊盛玉官复原职,拿着当官的架子,又哪来的资格罚掌着重兵的季云祺?

“不是,”季云祺摇头:“我只是跟樊先生打了个赌。”

“什么?”

“我们赌,我能不能一直跪到他肯松口的时候。”

“你疯了?”萧方大惊失色,对樊盛玉的好感度唰地下去半管。

看着清风朗月一个人,怎么能这么禽兽?他倒是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按着季云祺这实诚孩子在这儿跪着,怎么看都稳赚不赔啊!

真是岂有此理!

“他要是一直不松口,你还一直跪在这儿?”萧方不由分说,就去拉季云祺的胳膊:“你起来!”

“君子言而有信,这是我与先生的赌约,我既肯同意,自然不会食言,我相信我不会输,”季云祺将手肘向下压,语意顿了顿:“也不能输。”

萧方来了脾气:“他究竟是个什么神仙,犯得着你这样求他?一个教书匠而已,天下哪儿找不到……”

季云祺神色一凛,还没来得及拦住他的话,柴门已经被打开。

樊盛玉一身粗布麻衣,手中提着水桶,正要出门打水,这话正一字不落地听到耳中。

“公子说的对。”他将木桶放在门槛上,也不气恼。

这人不笑时,似漫天白雪中绽放的一株寒梅,虽清冷却仍让人忍不住驻足欣赏。可他这一笑,倒像突然天降一阵冰雹,把花骨朵全都打掉在地上,再毫不留情地碾上一脚。

萧方打了个哆嗦。

突然想起了多年前,发数学卷纸前,班主任从金丝眼镜下投来的微笑。时隔多年,他终于又感受到了那种被地狱式补课所统治的恐怖。

“我不过区区一名教书匠而已,天下哪儿找不到我这样的人?少将军也不必如此委屈自己。”樊盛玉的眼中都是笑意:“赌约不作数了,少将军请回吧。”

“先生,不要……”季云祺没有起身,忙向他膝行几步。

萧方脑子里嗡地一声,完球,他说错话了。

看来季云祺跟人争了大半夜,才总算讨得樊盛玉松个口,结果又被自己把这个口堵得严严实实的。

眼看樊盛玉转身要走,他想也不想,也嗵地一声跪在季云祺身边。

“公子,不可!”

季云祺忙去搀扶他,他闪了一下,推开季云祺的手。

“先生!是我说错话,赌约作数,作数好不好!我跟他一起,什么时候先生肯松口,我们再起来!先生……”

樊盛玉没有回头,静静地停了片刻才缓声开口:“敢问公子,君子之六守、三宝,何也?”

萧方很崩溃,简直想给人叩头求饶,这个坎咋还就过不去呢?读过六韬了不起啊!

算了,现在不是该硬气的时候。

他偷眼看向一旁的季云祺,指望得到点提示,可对方目视前方,平静无波,像是铁了心不给他作弊的机会。

“六守……”他愁得心肝肺都要出来了,多少年都没背过古文,六韬一眼没看,结果跑这边还被抽查临时小考,简直是幸运E的三次方。

樊盛玉冷笑一声,一言不发离去,片刻后打水回来,只当两人是空气一般,连正眼也没给一个,就这么关上了大门。

萧方目瞪口呆。

他琢磨着自己怎么也是个皇上啊,古代难道不是君为天?怎么他混得像块地皮,也不对,他肯定是没地皮那么值钱。

跪在地上的滋味相当不好受,尤其是地面又坑坑洼洼的不平,好像每一颗小石子都硌着最脆弱的神经。

他哪吃过这种苦头。

刚刚一时冲动跪下去,以为对方好歹会诚惶诚恐来求他起来,然后他顺坡下,把人带回去,一场君臣和谐,真是完美!

可现在人家压根不鸟他,季云祺越是请他起身,萧方越是想跟人杠上。

他就不信了,难不成樊盛玉还真的这么冷血硬核,好意思把他和季云祺晾在这儿?

然后没多久……萧方屈服了。

樊盛玉还真就不搭理他们俩,坦然自若地进进出出,路过的村民和来读书的小崽子们都像逛动物园一样,好奇地围观他们。

季云祺几次劝不动他,也便作罢,目不斜视地看着院门,膝盖下仿佛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

萧方却像身上生了虱子一样不自在。

现在周围的人这么多,他怕樊盛玉当着众人一样不给面子,也没敢跟人正面硬刚,可膝盖的麻痹感越来越强烈,强烈得时刻提醒着自己的存在感,忍无可忍。

“樊盛玉!”

眼瞅着樊盛玉将上午来读书的孩子们送出门,又要转身进门,萧方终于撑着季云祺的肩膀站起来。

他踉跄一步,被季云祺扶住后背:“不就是想考我六韬吗!”

樊盛玉一手掌着门框,对他的问题冷笑一声:“是又如何?”

别的不敢说,论起考试,生在红旗下长在阳光里的萧方表示,十六年考试了解一下?他无所畏惧!

“好,那你等着!”他放下狠话:“那你敢不敢跟我打赌,我如果把六韬背下来,你就跟我回去!”

“好啊,”樊盛玉的脸上又现出那种要下冰雹的笑容,笼着手靠在门框上:“公子一言九鼎,我怎么敢不听?不如定个时辰如何?”

不等萧方发问,他看着远处的地平线,悠然说道:“明天天亮之前……”

萧方的冲动让他爽快答应下来,但理智在说“你快滚”。

他不是没看过六韬,一共六卷,每卷最少五篇,最多十三篇。现在已经是快中午了,让他背完这么多,简直是把他的命按在地上摩擦。

“明天天亮之前,”樊盛玉慢悠悠地说完:“文韬,武韬,龙韬,三卷,如何?”

这是对方今天做出的第二次让步,萧方抿着嘴唇,一时没敢开口,生怕舌尖上那个“不”字秃噜出来,也生怕看到季云祺失望的目光。

许久,他才艰难地点头,违心地说道:“好……”

其实一点也不好,可萧方现在连原地驾崩的退路都没有,只能硬着头皮跟季云祺回到住处。

书是樊盛玉那里借来的,字不认识,好在还有季云祺在。

季云祺念一句,解释一句,萧方就用炭笔在纸上写一句。

上大学的时候还喜欢写几个毛笔字,陶冶一下情操,工作之后基本都用电脑打字,萧方已经很久没有写过这么多字,用的又是不顺手的炭笔,那一笔一画简直要歪到天上去了。

从前的书法老师怕是要气死过去,又掀开棺材盖爬出来。

“敬其众则和,合其亲则喜,是谓仁义之纪。”

季云祺又念一句,目光落在纸上那些熟悉的字上,轻轻叹了一口气——果然是他想太多了,他认得萧方的字,比眼下这个字体要好看许多。

萧方也顾不上季云祺用什么眼光看自己了,季云祺如果敢跟别人告状,说他像个神经病,写些鬼画符,他就去举报季云祺要掐死他。

反正他们俩谁也别说谁。

全部誊写一遍之后,萧方把所有人都赶出去,连季云祺要留下来陪他一道温习的请求都没同意。

不就是背书么!萧方撸起了袖子,大学时候又不是没有通宵鏖战过,临时抱佛脚的力热光电了解一下?

现在他也不去想什么太长远的事,单就是樊盛玉看他那种无可救药的眼神,就是一种挑衅,不争别的也要争口气。

从窗纸透过来的光渐渐暗下去,又陡然亮起来,像是里面的人挑了挑灯芯。

如此往复。

季云祺始终负手站在窗外,他能想到屋里的情景,甚至有些怀念这种感觉。

虽然从前他大多数时间都没有那个身体的支配权,却因为有更多时间慢慢读取原身的记忆和知识,十分明白每到期末的时候,这整宿舍的人都在做什么。

十一点就准时停电熄灯了,屋里的四个人就点着LED灯,抓耳挠腮揪头发地苦苦读书。

他也会跟着一起看,然后默默在心里数着数,很快就能听到下铺传来惨绝人寰的哀嚎声。

“鲨了我吧!下学期我再也不打游戏了!”

没人理他,反正这种话人人都在说,这次考试过了,下学期还会继续搞起来。

第四次期末之后,他有些看不下去这样大好的时间被白白浪费,找了个机会,跟那个人说了一句——少打些游戏吧。

本来只是有些恨铁不成钢,说一句聊胜于无,可在那天之后,那个人居然真的很少再碰游戏了。

不知是不是真的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只有周末时候,那人还偶尔会跟大伙一起去网吧,像从前一样大呼小叫:“躲躲躲!去捡那把枪!卧槽,近身肉搏了!”

想起这个,季云祺从袖中取出匕首,腾空跳起,对着空中呼地一刀,滚身落地,匕首换到左手,再斜劈一刀,而后微微笑了一下。

这是那人在游戏里自创的近身格斗技巧,靠这招连着赢了好几局之后,那人得意洋洋地向他们炫耀。

“厉不厉害?这一招就叫……空中重刀落地前轻刀接刀爆!”

游戏里最后一刀劈出后,会有一个刀爆头的特效,可惜真到现实里,却没有那么炫酷的效果,而且这一招也并不实用。

许是听到外面有声音,窗户响了一声,萧方露出头来,软绵绵地趴倒在窗棂上。

“打扰到公子。”季云祺收起匕首,微微欠身:“书读得如何了?”

萧方奄奄一息地冲他摆摆手:“害,别提了,聊点高兴的。”

然后才想起来时辰,又抬头问:“你怎么还没睡?担心我背不完?”

“也不是,公子要通宵读书,总会疲倦,我等在这里,公子有什么吩咐,也好有个回应。”

萧方叹了口气,没力气回答。

季云祺见他两眼有点发直,想是背书背傻了,又微笑道:“公子想聊些什么?”

“聊……”萧方揉着太阳穴,也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是抬头间,见季云祺站在昏黑的夜色里,只有屋内的烛光在侧脸上镀出一道几分英挺几分秀美的弧度,不由呆了呆。

即使已经相处了这么久,每次看到这人,他都会感叹老天不公平。

这季云祺生来这般长相,若是樊盛玉那个冷清刻薄的脾气,怕是分分钟能代入主受虐文里,而且还是BE的那种。

可人偏偏生在武将世家,有了骨子里的刚硬冷厉,虐文瞬间翻转为升级流打脸文,他萧方就是被碾压的那种炮灰。

“季云祺啊,”所以有件事他才更想不明白:“你喜欢的那个人,为啥跑了?”

放着眼前这么国色天香、前途似锦的大好男主不要,还让人守寡似的苦等,什么女主光环这么犀利,眼光有点高啊。

“跑了?”季云祺疑惑片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摇头道:“不是他跑了,是我……离开他,之后就再没找到他。”

萧方了然点头——原来是个负心汉渣攻,看来虐女主情节已经过去了,现在到虐男主了。

他的八卦之魂在熊熊燃烧:“你为啥要跑?她对不起你了?还是你对不起她了?”

“都不是,”季云祺被问得有些招架不住:“只是……命运弄人罢了。”

萧方挠了挠头,不好追问下去,听季云祺声音中透着一丝无奈和惆怅,也挺同情的。

虽然挂着个官方CP,也有痴情人设,可看对方这情况,跟他这个单身狗也好不了哪儿去,还不如每天煲电话粥的小圆呢。

“别担心,”他大言不惭地拍胸脯:“这事交给我,我帮你把人找回来。”

他就不信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找个人还不容易?

季云祺苦笑,也不多解释:“谢过公子。”

萧方助人为乐,心里舒坦:“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我妥妥给你把媳妇儿找回来,你早点睡去吧,不用等着,我回去看书了。”

窗户又一次被关上,只留季云祺一个人站在黑暗里。

“媳妇……”

他默默念着这两个字,脸色有些红,却轻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季云祺:媳妇儿……

萧方:你放心,我肯定给你找回来。

季云祺:…………媳妇儿……

萧方:你放心,我给你找

【所以,本文讲的是两个睁眼瞎的故事——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