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咣当一声被关上,半点面子都没给。

萧方有点傻眼——这种数学老师抬眼跪的气场……叫温和谦逊不难说话?开玩笑呢?

季云祺却毫不意外,向他微微扬起下巴,示意他看向樊先生的身影消失的地方。

门没有从里面锁上。

居然没有当真把他们拒之门外,萧方大喜过望,正要追过去,却被人轻轻拦了一下。

季云祺情急之下伸手,见萧方疑惑地回头,又犹豫了片刻。

他对现在的皇上了解不多,只是接连几件事上,对方的大大咧咧中透着善良和温柔,令他无法不生出许多希望。

可眼下是皇上第一次真正接触朝臣,又偏偏是件樊盛玉这样的棘手刺头,哪怕之前皇上再怎么看起来改邪归正,他也终归有些不放心。

对于樊先生归来,他和俞相都志在必得,朝中肃整缺不了这个人,所以他更怕皇上说错什么,以至无功而返。

“皇上,”迎着萧方不解的目光,季云祺在心中轻叹一口气,恳切请求:“如今朝中许多人尸位素餐,诸事推行困难。樊先生长于知人任用,朝廷需要樊先生肃整上下。”

他停了一下:“先生一腔热血,满怀抱负,虽然看起来冷漠了些,实则忠肝丹心,但他毕竟屈居在这里四年有余,若稍后有哪里冒犯皇上,还请皇上不要见怪。”

萧方明白了。

朝中乱糟糟这么久,鱼龙混杂是肯定的,做这些事要专人专项,樊盛玉既然之前是吏部尚书,以后踹人这事就轮不到他,有人代劳……

这节奏不对啊!

“不是说好给我找个太傅的吗?”他反应过来了,推行诸事,知人任用……之前谁也没跟他说过啊!似乎有种被人当枪使的感觉!

“太傅也当得,”见他果然不计较,季云祺抿了抿嘴,忍住笑:“吏部尚书也当得。”

樊盛玉没有避而不见,在正堂等着他们,只是不等萧方进门,他便掀了衣摆,叩拜在地。

“草民樊盛玉见过皇上。”

要不是旁边有季云祺看着,萧方差点也两腿一软,跟人夫妻对拜了。

要班主任给自己下跪,那岂不是挂科的前兆?

季云祺从他身边越过,抢先一步,扶住了樊盛玉:“先生。”

萧方也连忙骑驴就坡下:“先生,请起来说话。”

樊盛玉不多说什么,请萧方上座,季云祺帮他端了茶过来,他又亲手接过去,敬到了萧方手中。

“先生客气,先生请坐。”萧方连忙站起来,双手接茶。

他现在很慌啊!明明是过来三顾茅庐的,结果硬是演出了被班主任请到办公室喝茶的感觉。

眼瞅下一步就要叫家长了。

季云祺及时为他解了围,向樊盛玉躬身一礼:“先生辛苦,俞相前几日还与我谈起先生,只可惜俞相不适宜舟车劳累,对于许久未见先生,也甚为遗憾。”

听到提起俞相,樊盛玉清冷的神情也柔软下来:“俞相身体可好?”

“都还好,大家也尽力不让俞相太过操劳,”季云祺飞快地瞟了萧方一眼:“先生有没有听说朝中最近发生的事。”

“我不过区区乡野教书先生而已,”樊盛玉用盖子轻轻拨了拨茶梗,抿了一口:“朝中之事,与我等草民并不相关。”

萧方被茶水呛了两声,觉得以后应该跟季云祺好好交流一下,也许他们对于“温和好说话”这个词的理解有偏差。

季云祺也不急,慢慢说道:“前些时候抄了张公公府邸,户部手头也能周转得过来,俞相说正好拿这些银子去修修南北官道。”

萧方:“!!!”

“罗力削职为民,充军发配,如今宫中守备已由米文将军接手。”

樊盛玉凝视着茶水的目光动了动,并不接话。

萧方这边还正震惊于“原来这银子压根不归他控制眼看着就要长翅膀飞走了”,冷不丁地有什么东西打在腿上,猛醒时,见季云祺在拼命地对他使眼色。

“啊啊哦……樊先生……”他再咸鱼,好歹也是皇上,这事没他说两句,肯定过不去:“我最近重读先生从前教的诗书,如醍醐灌顶,只恨当初没有聆听先生教诲。”

他偷眼看樊盛玉平静的神色:“还望先生恕我年少时糊涂,能不能随我回京去,我定然遵从先生教诲。”

这词儿是他在路上就反复背过好几遍的,季云祺都认可了,说明也没啥问题。

他甚至都做好了精神准备,等着听对方翻以前的旧账,再冷言冷语地来两句反讽。

对于一个夹在老板和客户之间的合格社畜来说,这是基本修养,反正不疼不痒的,听听就过去了。

可樊盛玉没有立刻接他的话,却问季云祺:“季将军如今人在哪里?”

这个问题把对面两个人都卡死了——樊盛玉提到的这个季将军自然是指季云祺他爹,之前硬是被太后赶去边关吃沙子,太后甚至都没打算让人活着回来。

季云祺不提,萧方压根没考虑过这个事。

看着季云祺垂下目光,樊盛玉也不再提,不动声色地又问萧方:“皇上刚刚提到重读从前的书,不知在读什么书?”

什么……书?

萧方急中生智:“《六韬》!”

感谢云枫弟弟饱读诗书,救他一命!

“好,”樊盛玉点点头:“敢问皇上,人君之六守、三宝,何也?”

萧方彻底懵了,三宝……吉祥三宝?

樊盛玉冷笑一声,放下茶杯,再不看二人,转身回了里间,只留下咣当的关门声。

屋里变得无比安静,萧方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小心肝在砰嗵乱跳,班主任的拷问结束了,他果然没有及格。

“季云祺,”他看得到季云祺的失望,小声地嗫嚅:“对不起。”

季云祺看着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空皮囊,无休止地填着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疲惫,本来还可以一直这样填下去,也许会一直忍着,也许不知什么时候会爆开。

可如今,这一声极轻的道歉为他打开了一个小小的出口,那些不堪重负慢慢地,想要一点点逃逸出来。

尽力了。

他始终挺直的脊背在不知不觉间慢慢放松了些,轻轻回了一句:“谢谢。”

萧方不知对方在想什么,只是这两个字实在受之有愧,左思右想,将茶杯一放:“你在这儿等等……我再去求一下樊先生。”

“等一下。”

他的手突然被人拉住,那只手修长有力又很暖,指根处的茧磨着他的手背。

只这么一触碰,仿佛有电流从对面传了过来,一股酥麻从手中向头顶窜过去。

萧方两腿有点发软,又一屁股坐回去,看着自己被裹住的手,微微挣扎了一下。

季云祺没想过他的手会这样柔软细腻,也在这一握之下怔了片刻,直到萧方挣脱,才意识到失态。

“皇上恕罪,臣唐突。”

“没事没事。”

萧方暗暗在袖子下面揉了揉手,琢磨着这季云祺看起来这么斯文好看,手劲也太大了,他缩回手的时候看到手背上明晃晃一道红印。

这么粗暴,难怪单身,搞不好对方就是被他酱酱酿酿得受不了,撒丫子跑了。

禽兽!

当然了,这话他也就敢腹诽一下而已。

“季将军有话说?”

“天色晚了,先生也劳累了一天,现在过去,恐怕也是打扰,不如暂且住下,明日再说。”

萧方自然从善如流,反正眼看也不是一下就能请动的人。

樊盛玉的家并不大,隔出一间不大的学堂后,哪怕只是他们俩,也没地方住,而且看这样子,对方也不是好客的人。

好在季云祺常来这边,有时也会住上几天,便让人在距离樊盛玉的学堂不远处盖了间草房,东西两间卧房,正好够两人分别住下。

入夜之后,又是新一轮的黑灯瞎火,虽然知道外面有人守卫,萧方还有点想念小圆,至少有个人在外面跟人腻腻歪歪的,不至于那么害怕。

他在床上干瞪眼躺了半天,听着外面风吹过山林的声音里,似乎还裹杂着野兽的叫声,越来越觉得黑暗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吃人似的,左思右想还是轻手轻脚地起床,取了桌上燃着豆大点烛火的油灯,轻轻推开了门。

隔着一间不大的过道,对面就是季云祺的房间。

照理来说,他在这本书里最大的危险就是季云祺了,可他过了最初的脑补恐惧期,当真跟人接触起来,却一点也怕不起来,反倒还有点同情人家。

也许因为之前被掐死的人不是他吧(手动微笑)。

其实什么太傅不太傅的,请谁来,对他来说都区别不大。

他的要求很低,能教他认识点字就够了,可如今被人一路赶鸭子上架,推到这个境地,又不好打退堂鼓。

他看得见季云祺和俞相对于樊盛玉的期待,也能想到在眼下的局势里,鱼目混珠,许多混吃等死的搅屎棍需要被清理出去,樊盛玉的起用能在最短时间里将浑水变为清流。

就当是帮人帮到底,送佛上西天。

更主要的是,眼瞅着手里这五十万要保不住,他总该给自己请个可持续发展的财神回来。

所以需要好好跟季云祺商量一下对策,还有……有季云祺聊聊天,晚上也不至于这么黑死人。

过道里看不见路,连油灯也驱不散黑暗,萧方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踉踉跄跄几步,砰地一声趴到对面门板上。

这声响在夜里显得格外明显,里面就算是个死人也该诈尸起来接客了。

他急忙站直身体,就等着门开,脑子里都已经想好了怎么跟人寒暄两句。

“呦,好巧啊,你也睡不着?有什么心事?说来我帮你解决一下?”

完美的沟通。

可他等了半晌,门板还是冷冷地拒绝他,仿佛在让他滚蛋。

萧方尴尬地摸了一下鼻子,郑重敲敲门:“季云祺,你睡了吗?”

没有人回应他。

就在他又要抬手叩门时,耳中忽然听到一句陡然拔高的声音,随后又很快低下去。

那是小学堂的方向,方才的声音像是樊盛玉在与谁激烈地争辩什么。

萧方安静地站在过道里,再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却隐约能猜测到。

这一夜他睡得并不好,不知是择床还是别的原因。

到第二天早上,萧方洗漱过后,本打算活动下手脚就去跑步,却在院门外停住。

在不远处,樊盛玉的学堂门口,有个人笔直地跪在地上,脊背挺直,身形动也不动。

大片的露水打湿了那人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