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街道两侧重重叠叠竖着一栋又一栋旧式二层木质小楼,穿着有同样纽扣制服的年轻人站在其中一栋小屋门口两厢对峙。

常夏收起关于前辈的重重滤镜,盯紧站在对面的夏油杰,后者仍旧一身轻松:“你其实是有量身定制的专用刀的吧,为什么不用?”

“……”

她没有回答,右手探向左后方握紧刀柄,压低身体做出不能更标准的拔刀术准备动作。

“术式展开条件之一——有效杀伤只能依附于刀型武器。”夏油杰的声音慢了下来,就在双方即将短兵相接之刻,村子上空突然传来古老童谣的凄凉调子,打断了接下来的战斗。

通行了,通行了

这是哪里的小道

这是天神的小道

轻轻通过到对面去

……

常夏立刻放下刀,站直身体侧耳倾听。看来今天是没办法继续下去了,只等下次再说。夏油杰收起手走到她身边:“怎么了?”

“是……通行歌。”她看上去竟然有些恐惧,少年没说话,跟着听了会儿才道:“这个,不是催促人们加速通过绿灯路口时专用的吗?”

对于现代人来说确实如此,但问题是常夏她……多了十来年不属于现代的人生与记忆。

长马尾少女猛然转身向楼上跑去,夏油杰不明所以,但还是选择跟着她一起行动。

“小梅!”

不久之前还抱着被子沉睡的小孩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怎么回事?通行歌有什么特殊含义!?”夏油杰脸色很难看,这还是头一次有咒灵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装神弄鬼,甚至无声无息掳走了在他保护之下的孩子。

真有胆呵,等下揍个十分之九死好了。

常夏在他的注视下苦笑:“前辈,即便现在,也存在着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人……被遗弃在深山荒野中死去的更不仅限于年迈老者。通行歌,讲得就是母亲害怕被遗弃的孩子死后怨魂不散,希望它早早成佛离去。座敷童子您听说过吗?被父母压在石下杀死的孩子,死后还要作为保佑家族兴旺的‘护宅神’禁锢在昏暗的宅院中接受供奉。”

“那个祭坛……”他马上联想到咒灵一开始躲藏着的地方:“走!出去看看。”

此刻外面已经彻底黑下来,村子陷入死寂,连灯光也消失不见,就像人类离开山野后留下的废墟。

常夏提刀跟在夏油杰身后一路小跑,回到白天曾经见过的巨石旁。

石头还是那块石头,底部沾染的颜色在夜色中显得越加不详。

“这里和那个祭坛的给人的感觉最像,分头……算了,不要离我太远,就近搜寻线索,就像追踪残秽时那样做。”

他交代了一句,开始仔细翻动杂草与灌木,常夏转而将视线放在分割步道与广场的石块上。

这些石头比起广场正中的巨石要袖珍些,但也足有陶瓮大,刚好堵死步道与广场之间的垂直缝隙。

她上前随意挑了块掀翻,原意是想看看砧木步道下有什么,看到石头下的东西后停了下来:“夏油前辈!”

“怎么?”夏油杰立刻出现在她身边,看到面前的惨状他抬手拦住常夏要她后退:“警戒。”

椭圆形岩石下压着一具扭曲折叠的尸体,绳索尚未腐烂,肌理干枯,蠕动着蛆虫的眼洞幽幽望向发现它的两人。

通行歌还在飘荡,伴随着最后一句歌词结束,村子上空又响起一声凄厉惨叫,就像人被什么东西咬住那样哀恸。灯火瞬间亮了起来,整个村子被这声音激活,村民们举着火把走出屋门:“又来了吗!不是才刚刚祭祀过?”

“那里有人!”

距离近的人一眼就看到广场上尚未离开的常夏与夏油杰:“谁在哪儿?你们在做什么!”

很快就有无数火把将他们团团围住。夏油杰向前一步,将常夏挡在身后:“我妹妹不见了,我们正在找她。有谁见过吗?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有这么高。”他比划了一下:“穿着蓝色浴衣,名叫小梅。”

“怎么可能!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过小孩子,你在说谎!”火把越来越近,村民们做投掷状:“你们一定和那个怪物是一伙的!”

怪物……咒灵么?

常夏慢慢将右手压在木刀上,正在此时山本从后面挤了进来,转身面向众人:“这两个人是今天才从缝隙掉下来的,我可以作证。”

村民们闻言忽然平静下来,目光扫向高大少年身后的阴影,那里还站着个女孩子。和所有人印象中应有的形象趋近一致——单薄,瘦弱,天真柔软。

“原来是这样,新来的?”

山本磕磕绊绊道:“是,我带他们进的村子,可以肯定是人类。”

说完他转过身冲着夏油杰埋怨:“不是告诉你们晚上不能出来么?”

“我妹妹确实不见了,她来得晚一些,你没见到。”夏油杰非常坚持,常夏在后面表示同意:“是啊,小梅在床上睡得好好的,突然就不见了。对了,刚才是谁在惨叫?”

“山本,既然是你带进来的人,就由你解释,我们去看看今天是谁走了背字。”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村民们撤得就像涌过来时一样迅速,很快这里就只剩下山本和两个咒术师。

常夏从夏油杰背后走出来:“山本先生,或许我们可以解决刚才被提及的‘怪物’,对此您有什么想要说的吗?”她一动,恰好将遮挡着的骸骨露出来,山本看了个正着:“啊!”

他惊恐的叫了一声:“是那个妖怪!”

“什么妖怪?”夏油杰逼近山本,他真的很高,气势压得对方几乎喘不过气:“看、看不见!只在夜间出现。”

“你妹妹,可能也是被它带走了……”

山本摔倒在地,哆嗦着从夏油杰的笼罩里爬开:“它会优先抓走女人和孩子。”

“原来如此。”夏油杰的表情此刻看上去有几分不真实,就像隔着氤氲的雾气一般朦胧:“抓走?你确定?她们都是被捆起来送上祭坛的吧。”

不然这些人为什么会频频用那种觊觎又恐惧的眼神偷瞄朝日奈常夏。如果不是个咒术师,也许下一具躺在石头下的尸体就会是她的。

这也是为什么,村子里没有女人,也没有孩子。

而咒灵的真面目,也正是满怀着委屈惊恐死去,死后也不得安宁的——“座敷童子”。

本来只是守护孩子与家族的假想形象,在融合了不甘死去的诅咒后变得越发残暴,但又因为孩子天性中对成人的恐惧而不会主动攻击,唯有等待猎物落进不完整的生得领域再慢慢折磨。

听到这里常夏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瞪大眼睛,转身拔刀劈向伫立在广场中央,被步道环绕的巨石。

灌注的咒力凝结出刀刃,如同江海倾泻。

注连绳断裂,御币散落,木刀之下岩石被劈作两半,蓝色棉布露出一角。

“小梅?”浴衣的颜色和花纹都没有错,不久之前还抱着她撒娇的孩子其实早已化作一具白骨。

所以她身上才会有令人眼熟的刀伤,那原本就是最开始被她砍伤的。

“常夏快后退!”夏油杰在后面大喊,裹着浴衣的咒灵本体抬起小手攥紧少女衣角:“姐姐……小梅好疼,好冷啊,这里好黑,害怕,好痛苦……想要姐姐,也过来陪着小梅。”

普通人看不到咒灵,视线中只有白骨在动。细细碎碎,并非人间的声音直接灌入大脑,那是孩子悲切的啼哭。

胆小的,偷偷窥探的,吃炸鸡时脸颊鼓鼓囊囊的,柔软又无辜的小姑娘。就这样躺在巨石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黑暗与寂寞中,化作择人欲噬的咒灵,又一次次被“祭品”的血泪唤醒,进而渴求更多。

“你说的那些,我们也不想那样做啊!我们也都有家庭,有孩子,知道不能对自己妻子儿女做的事,同样不该对别人的妻子和儿女做!但是,还有人等着我们回去……我们只是想要活下去。如果不献上祭品,就会像刚才惨叫的那家伙一样被杀死,死在这种谁也不知道的鬼地方!”

山本陷入崩溃,已经走远的村民被他大叫的声音吸引回来,这下所有人都看见了常夏和小梅。

“是怪物!杀死她!不肯放过我们的怪物!”无数声浪重叠着,聚合成足以摧垮意志的污泥。

“滚开!”一支掷向她们的火把被踢飞,夏油杰挡在常夏与村民之间。面对这些表情狰狞的人,天枰自然而然倾斜向更加柔弱的幼女,他被激起火气。

“夏油前辈,冷静点。”清风拂过,是长马尾少女挥刀弹开扭曲变形的咒灵,退到他身侧:“这些人先是受害者,然后转化为施暴者……不要让自己变得和他们一样。”

爱笑的眸子里不再闪烁着欢乐的光,乌沉沉的,常夏侧首看向举着火把被夏油杰震慑住的村民:“这个咒灵,会被祓除。”

“我保护你们,不代表我认同你们,更不代表你们是对的,我只是在履行职责而已。”单薄的肩膀异常挺拔,仿佛欺霜傲雪的松柏。

她转身执刀,正对着只有咒术师才能看见的黑色异形“座敷童子”:“抱歉了,会快一点,尽量不让小梅你痛苦太久。”

污泥翻涌着不断渗入地面,尖锐到几乎超出听觉范围的嘈杂噪音原来是孩子在哭泣尖叫。

蓝色咒力不断涌出,如同奔流不息的江河。

原身作为座敷童子,这个咒灵本体的攻击性和夏油杰先前分析的结论差不多,没有强出规格之外。骨刺、利爪、石块,被咒力带动着飞溅,像是肆意发脾气的小孩子,毫无顾忌拿起手边一切攻击想要接近它的人。

常夏挥刀一一斩尽声势大过伤害的攻势,头一次有意识主动调用术式去判定“首级”所在。

尖啸与孩子嘈杂的哭泣响彻整个领域,村民们恐惧不已,才不管那个与怪物作战的少女最终会怎样,一心只想除掉这个让他们夜不能寐害怕着的威胁。

“去死吧,怪物!”恐惧突破临界,火把纷纷飞向将所有人保护在身后的少女,常夏专注对敌,眼看火焰即将落在长发上也不闪不避,执拗着不肯将背后的村民暴露在咒灵面前。

时间似乎被放慢,火光中的少女抿紧嘴角,面容坚毅。

面前是咒灵必中的攻击,身后是村民愚昧的恶意,即便如此,她仍旧坚守在认定的位置。

“你们!”夏油杰一一击开那些火把,恼怒之下冲进人群选择最高最壮的家伙一拳打翻在地:“不想死就滚远点,碍事!”

余光中,朝日奈常夏手执木刀,搅动着巨浪坚定斩向咒灵。

“首级”的判定成立,冥冥之中她听到天边隐隐传来了一声叹息。

——悲怆中带着不忍,却又无可奈何,就像神明无言看着最虔诚的信徒踏上殉道之路。

咒灵周身臃肿的球状体突然同时张开眼睛,那是一个个曾在黑暗中哭着祈求救赎的孩子。

“!”常夏挥刀正欲斩下,却看到浴衣上自己亲手给小梅打的蝴蝶结。她在求救啊,她在无数个暗无边际的夜里声声啼血。

刀刃偏斜,巨浪化作晶莹润泽的春霖,就像温柔的春风拂面而过——【干天的慈雨】。

如果你向我求救,只要我能听见,无论如何,我必然应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