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俊俏的?
刚沐浴过的太子殿下点着灯看信,短短几个字来回看了好多遍。
烛光将他的侧脸映得白皙如暖玉。
崔九溪立在桌边,只觉得太子的神情认真得仿佛在批阅公文。
“九溪,温浓这是什么意思?”太子本以为温浓会询问关于“太子”的事情,没想到她回信上竟然问“允之”喜欢什么样的。
“殿下,温姑娘会问您喜欢什么样的,这是好事。说明她在意您了不是?”
太子抬眼看过?来,“可是温浓一向在意‘允之’,我?想要做的是让她也在意‘太子’。”
若非崔九溪对太子与温浓这些事了如指掌,都要听不懂太子的话了。
“其实殿下不必如此麻烦,只消让温姑娘足够喜欢‘允之’,待她知道了‘允之’就是殿下,自然会接受殿下。”
太子摇头,“九溪,迫她不得不接受,这叫耍流氓。”
在这件事上,太子意外地较真。
他非要用最完美最水到渠成的方式和温浓好。
崔九溪沉默一瞬,而后说,“属下以为,温姑娘口中的‘美丽的’指的是娇美女子,‘俊俏的’指的是英气女子,是在问殿下的喜好呢。”
那要如何回答。
没有喜欢上一个人就不会知道,一旦心里有了人,哪里还会有喜好。
“温浓的相貌应当是前者……”太子顿了顿,“但她小时候性子调皮跳脱,说是个男孩子穿了裙子也有人信。如今瞧着确实文静不少,然而难保她私底下还是以前的性子。”
他半晌拿不定主意,心?里纠结,连带着指尖也不住地挠着?信纸。
待回过?神来,见信纸上已经被他抠出几道印子。
遂揉成团放在一边,又拿了张新的。
温浓虽调皮,但最为在意纸张书籍的干净整洁,一道折痕都要抚了又抚。
最后太子选择了画画。
作为逃避问题的补偿,他画得格外细致,还上了色。
崔九溪在一边打下手?,偶尔会与太子说上几?句。
“今日苏公子跑了好几家药堂。”
太子手?上动作不停,嘴上问,“他生病了?”
“倒没有,没见他院子里有人煎药。对了,他寻的是山荷叶,这味药京城很难见到,要用的时候都会以其他药材代替。”
太子没放在心上,“山荷叶开花的时候倒是好看,不过?现在又不是花季。大概是在书上看到了,一时新奇。”
崔九溪没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太子想起来什么,又吩咐,“今日那酒还不错,送一坛到温府去。”
“殿下,您之前曾用太子的身份送过?酒。”
“没什么,又不是只有我?才会送酒。”太子笑了笑,“这果酒是甜中带酸的,她会喜欢。”
……
“轰隆——”
天空一瞬间亮如白昼,又很快暗下去。
大风裹挟骤雨,唰啦倾洒下来。
温浓急急忙忙捧着画离开窗台,往屋里走,而后对着?床头的烛光一寸寸仔细瞧。
画上是她小时候的模样,连她自己都不记得的模样。
小女孩摊开双手?,手?心?躺着一块完好无损的糕点,糕点上精心雕琢的花瓣都清晰可见。
温浓记得她那时候非常非常喜欢这家的糕点,就是因为花瓣做得栩栩如生,咬下去软软糯糯,口味清甜,仿佛当真吃了一朵花似的。
……虽然她吃过?真花,又“呸呸”地吐出来。
温浓小时候的脸蛋比现在圆润些,眼睛也偏圆,看人时天生一股水灵灵的无辜感。
现在已经长出清晰的下颌,以及上挑的清媚的眼。
她凑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瞧了瞧自己,又低下头去看画里的女孩。
真切地感受到了她面貌上的变化。
就连温父也不曾这样细致逼真地画过她小时候的模样。
温浓徐徐吐出一口气来,想着,她小时候请允之哥哥吃糕点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神态么?
又是天真无辜的,又是理直气壮的。
梨汤才将门窗关严实?,房门便被人敲响了。
打开门一瞧,是个洒扫丫鬟,虽撑了伞,但整个人已经湿了大半。
“梨汤姐姐,府门口有个戴幂篱的女子说是来找姑娘的,但我?们也不晓得能不能将她放进来,姐姐拿个主意吧!”
梨汤一愣,随这个洒扫丫鬟出去了。
再?回来时,她身边多了个人。
浑身湿透,狼狈得瞧不出原本模样。
竟是云荻郡主。
温浓震惊失语。
平日里的云荻郡主个性随和散漫,总是嘻嘻哈哈的样子,从未这样失魂落魄过?。
就好像被抛弃了一般。
一道房门之隔,里头的温浓周身干燥温暖,被明亮的烛光笼罩。
外头的云荻郡主面色灰白发青,湿发凌乱地贴在脸颊上,冻得抱臂发抖。
见了温浓,云荻喊出一声“浓浓”,眼眶里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
温浓连忙拉她进来,先用毛巾裹住她,又吩咐梨汤边去准备热水。
云荻做了好一会儿,什么都不说,只是哭。
身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
直到沐浴出来,云荻换上了温浓的寝衣,整个人也被温暖烛光笼罩。
她在温浓面前站定了,而后身子往温浓怀里一倾,叫温浓连忙伸手抱住她。
“浓浓,我?感觉我?没了爹爹之后……娘亲也不见了。”
这句话温浓听不懂,她只好轻轻地拍着?云荻的背。
“我?就……”云荻的话里突然就染上了哭腔,忍也忍不住,“我?就只是把爹爹留下的一串手珠弄断了线,娘亲就……”
温浓接着拍。
“我?说了好多句对不起,娘亲全部听不进去。那些珠子啪嗒啪嗒地跳,娘亲就这么站着?不动,看也不看我?。我?真的好害怕。”云荻吸了吸鼻子,眼泪温热地落在温浓脖颈上。
现在温浓懂了。
云荻的母亲燕阳公主,和她的爹爹一样,都在用余生怀念他们的爱人。
“我?就在想啊……我是不是,还比不上爹爹的一串手珠重要。”
“当然不是。”温浓很肯定地说,“若郡主冷静下来再想,自己也会知道不是。公主只是一时间接受不了驸马留下的一件东西毁坏了。要知道,遗物都是坏一样少一样的,永远不会变多。”
云荻郡主沉默不语,只是眼泪还在流。
“来,我?带郡主瞧瞧我娘亲的木像。”温浓牵起云荻的手?,拉她到梳妆台前。
拉开抽屉,打开木匣子,里头躺着?一个个木雕,温浓说,“你看,这些木雕几?乎不像一个人手?里雕刻出来的。因为我爹最开始根本不会雕刻,他是一点点学会的,手?下的木雕也一个个地越来越惟妙惟肖。”
云荻一个个地看过?去,有的木雕连鼻子都雕歪了,有的却又那么活灵活现。
“这只是爹爹雕的其中几?个而已,被我讨了过?来。”温浓笑了笑,“爹爹的屋子里,还有好多好多。”
“小时候有人向我?打听爹爹为什么不再?给我?娶一个娘亲回来,我?说,因为家里已经有好多好多的娘亲了,站着?的、坐着?的、看书的、牵着爹爹的……所以爹爹不需要再?娶啦。”
云荻睫毛湿漉漉地看着?温浓,问,“浓浓,你想你娘吗?”
温浓想了想,“……我不知道。娘亲走的时候我?只有三岁,回想起来只有模糊的影子、模糊的声音。而且爹爹待我?很好,我?并没有觉得自己缺了什么。”
云荻说,“我?娘也对我好,前提是不能触及爹爹。我?真的很怕惹她不开心?,这次我溜出来了也不敢回去。”
温浓见云荻的情绪已经稳定许多了,便拉她到床边,“不如我?遣人到公主府说一声,叫公主不必担心?,今晚郡主就歇我?这儿了。”
云荻伸手?抹了眼泪,“好。”
又说,“你还叫我郡主,我?早想说了,叫我云荻好不好。”
屋外雨点噼啪地打在檐上,忽而一阵风呼啸而过?。
屋内烛火陡然摇曳了一下。
温浓看着?云荻弯唇笑了,“好,云荻。”
两人仰面躺在床上,云荻开口,“浓浓,谢谢你。”
温浓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心?口一角仿佛也跟呼吸一般张开了,“我?才要谢谢你,云荻。”
说着,她偏过头来看着?云荻,“其实,你是我的第一个好姐妹。”
云荻微微睁圆了眼。
温浓说,“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爹爹拘着?我?,天天只能待在宅子里。后来身体好些了,我?想要出门和其他孩子一起玩,但她们都有各自的团体,很难容纳我了。”
“那时候有个很受欢迎的小男孩,当着?大家的面,就说我?是最好看的女孩子。之后所有的女孩都不喜欢我了,她们对我翻白眼,骂我?‘狐狸精’,‘没有娘’。”
温浓看着?帐顶,语气平平淡淡。
而云荻则看着?烛光中温浓的侧脸,如玉洁白,确实很美。
“我?好想和别人一起玩耍。可是我和男孩子说了句话,女孩子就说我?不要脸。我?就去找那些女孩子们玩,我?给她们带糕点,带一些小玩意,好不容易有一个姑娘肯和我?玩了。为了给她过生日,我?拿自己存了很久的零用钱,买了块好木料,给她做了个三层的妆奁,花了我?两个月的时间。因为她跟我?说她的首饰多到装不下。我?那时候是真的傻,我?连她在炫耀都没听出来。”
“我?生日的时候,她送了我?一个荷包,说是自己绣的。”
温浓偏头看着?云荻,笑了笑,“那时候我?好开心?。可是后来我在街边的小摊上看见了一模一样的荷包,只卖二十?文钱。”
云荻见温浓还比着?“二”笑得灿烂,心?里却泛疼,她伸手?握住温浓的手?,捏了捏。
“后来我和那些女孩只维持着?面子情,也不想多用心了。”
温浓没说的是,她后来用了点手段成为了圈子里的中心,再?没有人会那般敷衍她。
她还是只维持着?表面的友情。
她的真心?变得很贵很贵。
“偶尔回想的时候,竟觉得只有我?养身体期间认识的邻家哥哥最为真诚良善。我?那时候是因为想念哥哥了才去接近他,用心最不纯粹,但他待我?最好。”
“我?有时候很后悔,我?做的第一件木雕,应该给他的。”而不是给那个虚情假意的女孩。
说到这里,温浓起身,走到画缸前,将卷好的画卷又展开来给云荻瞧,“这是他画的,我?小时候的样子。”
云荻坐起来瞧,“啊……这才六七岁大吧?好小。”
“八岁。”温浓自己也扭过头来瞧这副画,“这是他最近才画的,才到我手?里,还是热气腾腾的呢。”
说着,温浓眼里都是得意与欢喜。
云荻很惊讶温浓还和小时候的邻家哥哥有联系,又见她满眼欢喜,便说,“原来浓浓喜欢的人当真不是苏公子,而是这位啊。”
温浓闻言一愣。
喜欢吗?
不知为何温浓没有立时反驳,而是将画卷妥帖收好,躺在云荻身边。
而后说,“我?……应该只拿他当哥哥。”
云荻笑了一声,“那如果他对你说,喜欢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