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渚垂眼,见她只在寝衣外头加了一层披风,着实单薄,顿时皱眉,“胡闹,你回去自己屋。”

“哥哥,我想和你说说话,说完我就走。”

话音未落,温浓已经从温渚腋下钻了过去,一溜烟跑到桌边坐下,将灯笼放在桌上,而后主人一般拍拍身边的圆凳,“哥哥,来,坐这里。”

温渚不知该说她什么了,大步走到温浓身边,坐下,“你想说什么。”

好像让她赶紧说完了就走似的。

温浓单手撑着腮,先是看了他一小会儿,他穿着寝衣,接近成年男子的身量,脸上的神情看似冷硬,细看又有些别扭。

温浓并没有直接问他为何不喜自己,而是先垂下眼睛,手指头在桌面上挠啊挠,好像有些赧然,“哥哥,明天就要去舅舅家里,可是表哥表姐还有表妹我都很陌生了,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喜欢我。”

温渚看着她,没接话。

“哥哥能不能给我讲讲他们?好让我见了他们也有话好说。”她笑容讨好,合掌道,“求求哥哥了。”

到底是小姑娘,担心这些。温渚坐姿稍微放松了些,说,“你不用担心你表姐怠慢你,雪榕最是和善得体的人,最近念起过你,想必是喜欢你的。雪梅倒是有几分娇纵,她要是说了什么淘气话,你别与她争执,尽量避开些。”

他垂眸看了眼温浓,解释道,“毕竟是在舅舅家,舅母……总是向着自己儿女的。”

温浓听着这话,心里微微泛暖。

“至于表哥,他为人也很周到宽和,你不用怕他。再者,他这段时间在准备会试,想来也不容易碰见。”

温浓点点头,想起那个自小便举止优雅的表哥,他从不与他们玩耍,自然亲近不起来。

“哥哥,你与我细细讲嘛,表姐的才学如何,在相看什么人家啊?我听人说表姐已经在谈婚论嫁了。”

温渚不是很想讨论女儿家的话题,却被温浓扯了袖口,“说说嘛,哥哥。”

烛光下,她的眼睛水光潋滟,像两丸黑水银,黑得纯粹漂亮,干净至极。

“没听说过舅舅给雪榕安排过相看。”温渚简短道。

温浓这下来了兴趣,“是不是打算把表姐嫁入皇家啊?”

“我也不知。”

温浓趴在桌上,歪头看着温渚,“那表哥呢,舅舅舅母可有给他说亲?”她懒懒地掐着手指头,“算起来,表哥也有十八了吧?”

见她坐姿懒洋洋,温渚的脊背也稍微松了些,一只胳膊搁在了桌上,“没有,舅舅应当要等表哥入了官场之后才会想这些。不过舅母好似有些意动。”

“哥哥你先别说,我猜猜,舅母是不是最近在和世家走动?”

“确实如此。”温渚略有些惊讶地看她。

温浓却不解释。想想就知道舅母是想要表哥和世家大族联姻,好改善苏家的跟脚。小时候温浓去舅舅家,舅母总是将她和表哥隔着一些,不止是她,其他亲戚家的小孩也没多少机会和表哥接触。倒是有一回,温浓见到了表哥领着一个举止矜贵的女孩参观苏府。

“那哥哥呢?可有喜欢的姑娘?”

这话一出,温渚垂眸瞥她一眼,“小孩子家家的问这个做甚。”

“哥哥,你是我亲哥哥,你喜欢的人就是我亲嫂子,那我不得关心关心?”温浓满眼笑意地枕在胳膊上,压低了声音,“我的嘴巴很严的,哥哥悄悄和我说,我不告诉爹爹。”

温渚无奈,“没有。”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点她的额头,手都伸到半路了,却又不自在地收了回去。

与此同时,神情也显得有些尴尬。

屋子里寂静了一会儿,方才聊得还算火热的气氛慢慢冷却。

烛光轻轻摇曳着。

温浓轻声问,“哥哥……和我生疏了吗?”

温渚被问得措手不及,搁在桌面的手开始觉得僵硬,发凉。

一整天的伪装都被撕开了似的,露出那个不堪的自己。

难堪,羞愧,心酸,一齐涌上心头。

是妹妹做错了什么吗?

不是。

是他有了个缺口。

“哥哥,我们不聊舅舅家的事了,聊我们彼此,我在涿县做了什么,你在京城做了什么。好吗?”温浓看着温渚,“也不用一下子说完,我们慢慢说。”

温渚没有回视她,只点点头。

“哥哥,我就说……我八岁那年吧。”

看着哥哥沉默的侧脸,温浓本是抱着目的而来,却在此时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丝心酸,“应该是年关,我在京城见过了哥哥。结果睡了一觉之后就发现我已经到家了,家里没有哥哥,我赖在哥哥那间许久没住人的房间里大哭了一场,爹爹怎么哄都哄不住。爹爹想抱我回屋,结果我扒着哥哥的房门不肯松手。”

她笑了笑,“好笑吧?”

温渚眼睫一动,“有点儿。”

气氛顿时松动。

温浓笑着轻捶了他一下,又说,“也是巧了。第二日隔壁院子就搬进来一个和哥哥差不多大的男孩,我去找他玩,他那时候大概也很不耐烦吧。但他人好,我给他送了些家里做的点心,他就肯带我玩了。有一回我不小心掉进了池塘里,那时候还是初春,水凉得很。我差点以为我要死了,也是他救的我,我当时给溺得糊涂了,就抱着他,稀里哗啦大哭,喊着我要哥哥我要哥哥……”

而这些话,本是说给温渚听的。

温渚的唇角微微一颤,这些年他不止错过了这些话。

他记得温浓小时候身体并不好,竟然还落过水,他全不知道。

“他大概以为我说的是他,就在那儿手足无措地哄,哥哥在,哥哥在……结果我又是抱他,又是推他,把他整懵了,他就问‘你到底要还是不要我’。他来看我的时候连‘女孩子这么反复无常还好我没有媳妇’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我后来每每想到他那张庆幸的脸都觉得好笑。”

温渚扯了扯嘴角,他没笑出来。

“好了,哥哥,该你了。”

温渚沉默了一小会儿,好不容易挑拣出来有点趣味的事,“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哥哥读书不算好,爹每次来京城都会念叨几句。有一年我和同窗组了一支马球队,训练的时候每天只去上半天课,然后爹来了京城,因为这个和我大吵了一架。那次你没来也就没瞧见,表哥那时候正好在附近,他过来劝和,结果被我一肘子给拐到了,摔得不轻。闹得舅母后面好长一段时间都对我没个好脸色,她都这么看我——”

温渚偏过头,学了个斜睨过来的眼神,活灵活现的。

逗得温浓噗嗤一声笑了。

烛光仍旧摇曳不止,屋子里渐渐地热和起来。

“哥哥,我还要听。”

“这次不是该你了吗?”

温浓笑着轻轻靠向他肩头,撒娇,“我不管,哥哥来说。”

温渚拿她没办法,又说了他在学堂里的事,夫子啊,同窗啊。

“……好了,我又说了一个,这回总该轮到你了吧?”

没有回应。

温渚低头,见她眼眸阖着,已经趴在他胸口睡着了。

她的长发披散着,几缕散落在前头,剩下的如瀑般倾泻在背后,乌黑,厚实,衬得小脸不足巴掌大,雪肤乌发在烛光下对比越发鲜明。

嘴唇甚至是微张的,睡相并不优雅,却有种鲜活的可爱。

温渚的神情一瞬间柔和下来,心里想着,她这般张着嘴,等会儿肯定要流口水的。

他没有将她唤醒,而是温浓打横抱起来,动作很轻很小心。

咯吱咯吱地踩在雪地里。

温渚担心温浓会冷,将温浓抱紧了些,她的脸颊软软地贴上来,温温热热的,很像小时候她出其不意飞扑过来的一个拥抱,也是这样温热、柔软,不期然砸中他。

“哥哥……”

“醒了?”

温浓没应他,原来是梦呓。

“我要哥哥……”

温渚畅快地吸了一口冬日里积雪的气息,而后轻声回她,“哥哥在呢。”

他朝着温浓的屋子走,到了门前,梨汤听到脚步声便开了门,屋里温暖的光也洒在了外头。温渚大步往里走,将温浓往床上放,他瞧了梨汤一眼,“下次别让她大晚上跑出来。”

“是。”

温渚又低头看温浓,给她脱了鞋,又盖上被子,掖得仔仔细细。

梨汤看在眼里,心生惊讶。

温渚很快走了,梨汤听见脚步声远去,这才吐出一口气,果然见到她家姑娘的眼皮开始打颤。

温浓小心地睁开一只眼睛,梨汤对她点头示意温渚走远了,温浓这才放心地睁开眼,而后抱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嘴里乐个不停,“梨汤,哥哥他抱我过来的!”

“他还帮我脱鞋,盖被子。”温浓喜笑颜开,“哥哥他不讨厌我!”

梨汤笑,“何止呢。”

“他还和我说了好多好多心里话。”温浓在床边晃着小腿,眉眼弯弯看向梨汤,“我在路上就醒了,但是我想让他多疼爱我一点。”

所以借着梦呓的话向他剖白。

“是是是,公子还和从前一样疼爱姑娘。”梨汤笑着哄她,心里想着,瞧公子方才那模样,本来也是极喜爱妹妹的,只是很久没见别扭得很。

“来,梨汤,满上果子酒,”

满足感与成就感同时涌向她,温浓戏瘾发作,站在床上抑扬顿挫地说,“庆祝温姑娘在京都首战告捷!这是里程碑般的一天,是温姑娘风靡京城的开始!”

她蹦跳了两下,“梨汤,我们不醉不归!”

梨汤无情戳破,“姑娘,我们就在家呢,怎么‘不归’?”

温浓木着脸躺倒,“梨汤,你没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