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渊和阮轻暮猛然回头,看向门口。

病房里一片窒息的安静,没人说话,就连魏清琏都茫然地张大了嘴,却不敢发出声音。

终于,秦渊慢慢放开了揽着阮轻暮腰间的手,两个人紧贴在一起的身子分开了。

“爸。您来了?”秦渊语气平静,就像是和往常一样打着招呼,眼神清明。

阮轻暮站直了身体,略微有点尴尬:“啊哈,叔叔好,魏婶子好。”

秦祝枫脸色惨白,慢慢走到病床前,终于沉声说:“你们在干什么?”

他心里还抱着一点仅剩的希望,男孩子之间有时候玩闹也有的是,儿子和阮轻暮这一大早的,是不是打了什么赌、又或者乱开什么玩笑?

秦渊淡淡道:“没什么,一个告别吻。”

秦祝枫瞬间被激怒:“什么叫告别……吻?!现在你们年轻人告别都是这种礼数?!”

秦渊沉默了一阵,许久不见太阳而显得更加苍白的脸上沉静又安然:“并没有。别人不这样,只有我们这样。”

秦祝枫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最后的希望也瞬间破灭,他抖着嘴唇:“你、你们疯了……这样光天化日的,到底有没有一点廉耻?”

阮轻暮皱了皱眉:“秦叔叔,您冷静一下。廉耻这种东西,做了坏事错事才应该有,我们……”

秦祝枫猛然打断他:“你住口。我不想听你们这些糊涂孩子乱说!”

门开了,穆婉丽大步流星走进来,一把揪住阮轻暮的手臂,咬着牙:“你跟我出院,立刻,现在就走!”

阮轻暮脚下像是生了根:“我不。不说清楚,我不走。”

穆婉丽声音尖锐:“什么我们都不想听!你现在病好了,就得出院、就得去上学!马上就要高考了,你倒是有工夫在想这些有的没的!”

阮轻暮缓缓转向秦祝枫:“可以,不说也行,可你得答应别骂他,也别折腾他,叫他好好休息。”

秦祝枫脸色铁青,也不看他,反看向穆婉丽:“小阮妈妈……早就知道?”

穆婉丽一怔,神色难堪:“……”

魏清琏在一边悄悄看着,伸手拉了拉秦祝枫的衣袖:“祝枫,你先别着急。穆姐知道了不说,一定也有难处。小渊那么优秀,他们暮暮喜欢他,也正常……”

秦渊冷冷看向她,眼神变得锐利:“魏阿姨请您不要乱说话。从来都是我主动追求他的,是我的问题。”

魏清琏尴尬地笑了笑,也不和他正面冲突,只柔声对着秦祝枫说:“小渊就是单纯。这个年纪的孩子,遇到个对自己好的,比女孩子还体贴主动,动心也正常……”

穆婉丽的脸涨得血红,这魏清琏的话里话外都是他们家孩子倒贴,偏偏又不好反驳,难道扑上去和她掰扯到底是谁家孩子勾引了谁?

阮轻暮冷眼瞧着她,脸上一片讥讽:“是啊,我就是对他好。不然怎么办,他一个人住在个空房子里,亲爹不管后娘不顾的,要他孤单寂寞到得了心理疾病,你们才高兴?”

秦祝枫像是被人忽然狠狠敲了一棒子,忽然失去了力气。他踉跄着坐在了身边的椅子上,半晌才冲着穆婉丽摆摆手:“小阮妈妈……您带孩子走吧。暮暮是个好孩子,一切都是我们不对。”

穆婉丽默不作声地收拾好东西,反手死死握住阮轻暮的手腕,一字字道:“这儿是人家儿子的病房,这里有人家爸妈。你但凡给我留一点脸,就别在这里赖着不走!”

阮轻暮定定看着她,点了点头。

他扭头看了看秦渊,展颜一笑,浑不在意:“你爸不会再把你打骨折对吧?”

秦渊也笑了,神色温柔:“估计不会。”

阮轻暮挥挥手:“嗯,那就OK。我先走一步,学校等你。”

穆婉丽手腕一紧,抓着他就往外急走,阮轻暮被她拉得有点踉跄,走到门口时,急忙伸手抓住了门边,回头冲着秦渊咧嘴一笑,眼神明亮而恣意:“待会儿视频。”

……外面严叔的车早就等在路边了,穆婉丽拎着出院的大包小包,蹬蹬地出了医院的门,也不上严叔的车,伸手焦急地招呼住租车,可这里是昂贵的私立医院,人流远不如公立大医院多,连着几辆的士过去,都没停。

严叔在路边看见,赶紧下了车奔过来:“穆姐,这边这边,我接你们先回家,再送小阮去学校。”

穆婉丽摇摇头,神色冷硬:“严哥,谢谢了,您这车是秦家的,我们以后不坐了。”

严叔愣住了:“什么?”

阮轻暮冲着他笑笑,伸手接过他妈手里的大包:“严叔,我妈和秦渊他爸绝交了,也逼着我和秦渊绝交呢。今天不坐您的车啦,我们自己回家去。”

终于有辆车停在了门口,穆婉丽拉着儿子上了车,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

阮轻暮叹了口气,搂过他妈的肩膀:“妈,您是不是早就知道啦?”

穆婉丽的肩膀被掰过来,阮轻暮一看,就愣住了。

穆婉丽素来坚韧,极少有哭泣流泪的时候,除了上次和他说他爸的事时哭过,平素里都是泼辣鲜活,可是此刻,却无声地泪流满面,神态也老了几分。

阮轻暮屏住了呼吸,心里忽然疼得厉害。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帮穆婉丽擦着脸上的泪:“妈……你别哭,你这样我难受。”

穆婉丽冷笑一声,眼泪却不停地流:“难受?我瞧你们快活得很。”

阮轻暮轻声问:“你啥时候知道的呀?”

穆婉丽哭着骂:“上次你们在病房里就搂搂抱抱,我全都看见了!你说,今天是不是又这样,才被秦渊他爸妈撞见了?天天不知道一点收敛,恨不得广而告之!”

阮轻暮想了想:“妈,有句话特恶心特肉麻,可是真的有道理。我说给您听听?”

穆婉丽剜了他一眼:“滚,我不想听!”

阮轻暮笑了:“那句话说啊,只有微笑和爱情没办法掩饰。”

他不好意思地晃了晃穆婉丽的肩膀,低声道:“我们也想偷偷摸摸的,我们也知道现在不是被人知道的好时机,可是……我们忍不住。”

只要一想到差点失去彼此,就会害怕地想要时刻让对方在自己的视线里;只要一接触到对方的目光,就暖洋洋地从心里舒服起来,身上和胸前的疼痛就会减轻,比吃了止痛药、比打了镇静剂还管用。

“妈,你和我爸恋爱的时候,不是这样吗?”阮轻暮的头抵着穆婉丽柔软的发丝,悠悠地问,“会忍不住想腻在一起,会时刻想拉着手,会时不时地……”

他脸庞发烧,含混地低声哼:“想偷偷接一下吻。”

穆婉丽闭了闭眼睛:“当然不一样。我们谈恋爱处对象,不需要避着人。你们才需要。”

阮轻暮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轻声说:“是啊,所以我们难一些,可是心情都是一样的。”

他搂着穆婉丽的肩,像是想要争取第一块洪水中飘过的木板:“妈,我们也没做错什么,我们也不会害任何人。我们一起那么乖、那么好,学习也在进步,老师同学也都喜欢我们——”

他的声音有点撒娇,却冷静又坚持:“你们做大人的,难道不是想孩子快快乐乐就好吗?那我们现在就只有这样才会快乐,你们有什么理由阻止我们?”

穆婉丽哭泣越发大声:“你们现在小,不懂以后的艰辛!现在有多快活,以后就有多难多苦!”

阮轻暮笑了笑:“以后的事我管不了,我只知道现在假如叫我们分开,我们都会发疯。”

穆婉丽绝望地看着他,眼前的孩子神情有点陌生,看着平静,可是又似乎真的有点疯狂的意味,叫她难过,也叫她胆战心惊。

“暮暮,你们这样的事,不会有将来的。”穆婉丽痛苦地捂着脸,“小渊是个好孩子,我也喜欢他,可是……可是他越优秀,将来的路就越宽广。人家家里有那么多家产要继承,他爸也绝不会允许儿子不结婚生子,你傻乎乎地一头扎进去,又算什么呢?”

阮轻暮柔声道:“我心甘情愿的,也不会后悔,又有什么关系?”

穆婉丽声音忽然提高了,尖锐得吓人:“是啊,我就怕你这样!你能跳下山崖不管死活,你能为了他不顾一切,将来万一有点变故,你还不得想死去!”

阮轻暮定定地看着她:“妈,您得知道两件事。第一,假如换了是我在下面,秦渊也一定会为了救我跳下去;第二,我们不会有变故,他不会变,我也不会。”

他漆黑的眸子里光芒闪烁,漂亮又温柔:“假如有什么变故能分开我们,那就只有生老病死。”

……病房里,秦祝枫艰难地开了口:“都是我的错,我疏于照顾,更疏于管教,才会叫你走歪了路。小渊,你不用怕,我这就去找找心理医生,给你看看……”

秦渊靠着摇起来的活动病床,眼神平静,眸光锐利:“爸,谢谢您,我不需要。”

他用眼神示意一下床头,那儿有本心理学的大部头书:“我有看过不少书,我甚至也寻求过心理医生的帮助,但不是为了我喜欢男孩子,而是因为小时候的心理创伤问题。”

秦祝枫痛苦地呆呆望着他:“你……你没和我谈过。”

秦渊摇摇头:“是的,这是我的问题,您的疏于沟通,也有很大原因是因为我不愿意交流。但是都过去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平静地接着说:“很多人都有类似的童年心理问题,甚至会伴随一生。但是您不用担心,第一,我比很多人都懂得积极自救,第二,幸好我遇见了阮轻暮,从心理学的角度上说,一段良好的感情,比任何治疗和外界安抚都管用。”

魏清琏小心翼翼地端了杯水,递给了秦祝枫:“是啊,你别着急。小渊不过是一时孤单,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魏阿姨,这是我和我父亲之间的谈话,您最好少插嘴。”秦渊冷冷打断她,“我再说一遍,是我主动追求他,不是他来倒贴我。你再这样意有所指,诋毁阮轻暮,别怪我对您说话不客气。”

魏清琏脸色涨红,眼眶湿润了:“你、你这孩子怎么不知道好歹?我还不是护着你,怕你单纯吃亏……”

“您是担心我被骗了,把爸爸的家产败光了是吗?”秦渊冷笑,“那你放心,秦家的财产我不要的,都留给你。”

“胡说什么!”秦祝枫猛地大吼一声,扭头看着魏清琏,脸色难看:“你出去吧,我和他谈。”

魏清琏憋着眼泪,疾步冲出了病房门。

秦祝枫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半晌才沉声道:“你放心,你魏阿姨说的话,我不会理。暮暮那孩子很好,有情有义,也心思单纯。他能跳下山去救你,我感激他一辈子。”

看着秦渊蓦然亮起来的眼神,他摆摆手,神情痛苦:“原本我想着,你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少年时的同伴,友情坚笃,兴趣相投,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可是我不能接受你们这样。我想暮暮的母亲,也绝不会接受。”

秦渊静静地看着他:“您只要说服您自己就好,阮轻暮那边,是他们家的事。”

秦祝枫神情渐渐冷硬:“小渊,你不能这样自私。”

秦渊定定地看着他,一字字道:“我没有自私,我所想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两个人。”

秦祝枫几乎是怜悯地笑了笑:“我们秦家身家丰厚,你再怎么胡闹折腾,年轻时荒唐一阵子就罢了,可是暮暮那孩子我瞧是个死心眼,以后你在社会上碰够了壁,转身走了回头路,他呢?他们这样的家庭,孤儿寡母,你不要害了人家的一生。”

秦渊目光沉沉,像是一潭秋水,微寒又澄澈:“爸您想多了。您可能不知道一件事,那我就再强调一下。”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双凤目眯起来,这些天因为微笑而显得略略下垂的眼角,此刻又微微向上挑起,冷冽又坚定,和成年人比起来,气势完全不输半分。

“我不是因为魏阿姨那样说,才顺口反驳她。我说的,是真的。”他神色肃穆,语速很慢,“我喜欢阮轻暮,我追求的他。我先问他要不要谈恋爱,我先在心里认定想和他在一起一辈子。”

他原本苍白的脸上微微有丝红晕,不知道是因为说到这些时害羞,还是因为激动:“我虽然年纪小,可是毕竟也成了年。您说的艰难阻碍,我都想过。没什么阻止得了我们。”

秦祝枫忍着怒气,激动地叫:“我能阻止你!你妈临死时,还跟我说,叫我好好照顾你衣食无忧,说你以后娶妻生子的时候,别忘了给她烧柱香说一声!……”

“爸,你清醒点。”秦渊平静地说,“那是一个母亲最常见的愿望,但不是唯一。我相信,假如我妈活着,也一定会以我的真正幸福为重。”

秦祝枫痛苦地摇着头,手指狠狠插进发间:“你住嘴,不要强词夺理。”

秦渊点点头:“那我们换个角度。首先,我们在高三,马上就要面临最重要的高考。你们要是真的为我们好,就别再这最后关头逼我们,这对谁都没好处。”

他的语气冷静到了极点,完全不像一个迷茫害怕的孩子。

这些话、这些对策,不知道在他心里预想过多少遍,现在一一说出来,就像是预演过无数次的重要谈判,有备而来,用尽心力。

“第一,当成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们好好高考,考完了你们再各显神通;第二,您最好还是相信,什么神通也没用。首先阮轻暮的妈妈疼他,就绝不会做逼死儿子的事,我们有信心一起说服她。

“第三,上大学后,您大可以用停止经济供给、断绝父子关系之类的手段试试,我们有很长时间来对抗和战争,我会耐心奉陪。

“但是我一定要提醒您一句,我对您辛苦挣到的家业不感兴趣,您别用这个威胁我,真的没用。还有就是,您在您的权利范围内做任何决定,我都尊重您,可是假如有一天您尝试越过底线、或者在别人的挑唆下越过底线,我也一定会叫您后悔。”

秦渊平日素来话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终于顿了顿。

秦祝枫呆呆地看着无比陌生的儿子,恍惚又震惊:儿子这一会儿说的话,好像比他一个月听到的都多。

秦渊温柔又怅然地看着父亲:“最后,您假如够聪明,就应该明白——试着接受,您会得到两个孝顺又优秀的儿子。坚决排斥和抗拒,只会让阮家多一个上门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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