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三,大雪。

长安城内外一片欢庆,家家檐下挂着红灯笼,府门前一刻不停地响着鞭炮,就连睁着两只圆眼珠的石狮子,也都在脖颈上系着红绸。

顾宁披着大氅,没撑伞,沿路默默走着。

阿婧没跟在她身边,她家乡离长安离得远,顾宁前几日就把人打发回去了,早上这么半个月启程,就不用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赶路了。

这丫头走之前还非要拉着顾宁一块回去,说她爹娘早就想见见顾宁了。

顾宁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没答应。

其实她跟阿婧心里都清楚,后者说这话不过是想拉着顾宁热闹热闹。自从长平侯夫妇双双病逝之后,顾宁再也没有回过长平侯府,每年过年都是自己一个人呆着,谁来都不见,偶尔实在闲得无聊就出门逛逛。

阿婧看在眼里,有心想劝两句又不知道从何劝起,到最后也只能叹口气,多剪几张红剪纸贴着,好歹看着也舒心些。

外头风大,裹着雪粒吹在人脸上跟受刑似的,路上几乎看不着什么人,只街头有两个萝卜样的小不点,顶着脸上两坨跟上了脂粉似的红块,手里各拿着一个小风车,哈哈笑着往对方身上扔雪球。

顾宁站着看了一会,脑子里什么也没想,正准备走开,一个巴掌大的雪球实实砸在了她的大氅上。

笑声戛然而止。

顾宁:“……”

她低头看了一眼,碎了的雪球正扑簌簌往下掉,顾宁冷着脸拂去了氅衣上的残块,目光沉沉地看着那两个小萝卜。

女萝卜拔腿就要跑,男萝卜生拉硬拽地把人逮住了,两个小不点磨磨蹭蹭地走到她面前,仰头看着顾宁咽了一口口水。

顾宁:“……”

她有那么可怕吗?

小男孩抖着嗓子道:“姐姐对不起,我跟妹妹玩的时候没注意,不小心砸到你了。”

哦,兄妹。

顾宁往旁边看了一眼,小姑娘悄摸摸的目光被抓了个正着,赶紧往哥哥身后躲了一步。

顾宁收回目光,没什么表情道:“砸到我总得赔点什么东西吧?”

小男孩啊了一声,有点慌了,磕磕巴巴道:“姐姐要、要什么?”

这这这这,这是要他们给银钱吗?

小男孩以为顾宁要狠狠敲他一笔,瘪了下嘴眼看着要哭,瞟见顾宁皱了皱眉,又自己抽了两口气硬生生憋住了。

顾阎罗面色冷峻,内心却悄悄松了口气。

还好没哭。

她伸手指了指小男孩的手,后者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视线和自己手里的小风车撞了个正着。

顾宁的口气理直气壮:“就把你的风车赔给我吧。”

小男孩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顾宁,不敢相信顾宁这么郑重其事的表情,居然只是要他赔一个……

风车?!

小男孩张着嘴一副傻了的样子,顾宁正犹豫着怎么提醒他一下,躲在他身后的小姑娘赶紧上前两步,把哥哥手里的风车抽走,忙不迭送到了顾宁手里。

好妹妹,拿哥哥的送人不拿自己的。

顾宁忍不住想笑,但还是憋住了,冷着脸冲他们点了点头,这两个小萝卜见状赶紧转身跑了,跟躲洪水猛兽似的,哥哥甚至还在雪地上摔了一跤。

顾宁:“……”倒也不必。

顾宁转回来看着手里的那个小风车,往左右看了两眼,确定没人,有点犹豫地把风车举到了嘴边,抿唇又看了周围两眼,正打算往上头吹一口气,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她身后伸过来,一下把她手里的风车拿走了。

不,应该是抢走了。

顾宁一下有点惊慌,一道低沉的男声在她身侧响起,隐隐含着笑意,“抢小孩儿的风车?”

顾宁一下就听出来是谁了,她侧头看去,果不其然。

沈辞披着一件狐裘披风,微微眯着眼看自己抢来的那个风车,似笑非笑道:“无虞,你好能耐啊。”

反正已经给他看见了,顾宁索性破罐子破摔,哼一声道:“我自己凭本事抢来的,自然是很能耐。”

她伸手,掌心向上,“还给我。”

沈辞把拿风车的手往后躲了躲,挑挑眉道:“我不也是凭本事抢来的?”

顾宁喘了口气,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沈辞笑笑,“好,那我拿东西跟你换行不行?手炉怎么样?”

顾宁还没来得及说不,一个暖呼呼的东西就被塞到了她手上。

顾宁低头看了一眼,咬牙,强买强卖。

他一个雕花刻鸟的青铜手炉比得上她的小风车?

强取豪夺的土匪头子。

沈土匪头子上前两步,把顾宁也纳在了伞下,状似不经意地往顾宁手上瞥了两眼,淡淡道:“手都冻青了还要去抢别人的风车来玩,真不怕冷?”

顾宁自己没注意,等沈辞说了这句话才发现,自己的手确实是被冻得乌青了,她抬头,有点复杂地看着沈辞。

这人不会是为了给自己送手炉,才说那几句话的吧?

沈辞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笑了下,“怎么了?”

顾宁张了张口,话到嘴边还是转了口,“没什么。”

沈辞也不觉有异,看了看顾宁身后:“你那个贴身婢女呢?就让你这么一个人呆着,没跟着你?”

顾宁捧着手炉,有点犹豫,但还是开口道:“阿婧回临安跟她爹娘一块过年去了。”

要是沈辞顺着话头问下去,问到自己身上怎么办?顾宁还没想好编什么瞎话来应付他。

所幸沈辞没接着问下去。

两人默然无言地在雪中走了一会,顾宁正数着手炉上的侧边有几条棱,冷不丁听见沈辞咳了好几下,顾宁抬头的时候,沈辞脸都咳得红了些。

顾宁把手炉递还给沈辞,一面抬手去握伞柄一面凝眉道:“你都咳成这样了还把手炉给别人,怎么,真当自己身子是铁打的不成?”

沈辞没接手炉,握在伞柄上的手也没撤,顾宁握上去的时候没留意,一下把伞柄连同沈辞的手背整个包了起来。

顾宁愣了一下,下意识抬眸去看身侧的沈辞,后者嘴角翘了翘,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叠在一块的手,“手炉还是给你用吧,至于这伞……”

“就这么打着也挺好的。”

顾宁:“……”

她收回手,静了静心,尽量平静道:“雪太大了你看不清楚是吗?要不要我提醒你一下,你面前这个人,顾宁,你仇家,现在能明白了吗?”

调情调到仇家身上了?沈辞这什么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野路子,够厉害的啊,这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

沈辞笑了一下,反问道:“现在还是仇家?”

顾宁哼了一声,没回答。

这时候顾宁跟辰王之间已经彻底破裂,后者忌讳顾宁知之甚多,随便哪一件事拿出来都是他的七寸,没少给顾宁下绊子。

顾宁也不是任人宰割的主,没让辰王讨去半点好处,她整日忙于应付辰王,跟沈辞倒没从前那么水火不容了。

沈辞垂眸看着面前的人,轻声道:“辰王的事……必要时你可以找太子帮忙。”

顾宁摇了摇头,“不必。”

总归只是她和辰王之间的事,扯上其他人算什么呢?更何况她和太子还有旧怨,真有事去求上人家,人家未必会愿意掺这趟混水。

沈辞还想说什么,顾宁打断了他,“听说你过完年又要去北疆了?”

沈辞知道顾宁是不想说那件事,左右他也嘱咐过太子,也不再追问,顺着顾宁的话点了点头,“对。”

顾宁“哦”了一声,就不再说什么了。

沈辞挑了挑眉,“不嘱咐我好好打,战场上不可轻敌什么的?”

就这么一个“哦”?

顾宁忍不住笑了,“你也没乱打过啊。”

沈辞看着顾宁的笑颜,没忍住也跟着笑了,“那倒也是。”

“总之,”顾宁笑够了,这才开口道:“沙场上刀剑无眼,沈将军就是再厉害也注意着点啊。”

“我会的,”沈辞收了笑意,认真地看着顾宁,缓缓道:“你也是,有些事别硬抗。”

顾宁怔了怔,回过神来笑着点头。

两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走到了顾宁的府门前,顾宁走进檐下,掸了掸身上的雪,等身上的雪差不多都拂干净了,这才抬头看着沈辞道:“沈将军若是能带着军功凯旋,我府上还有些未开封的好酒,到时候可以让你尝尝鲜。”

沈辞在檐外撑伞看着她,“那就说定了,到时候我也有些话想对你说。”

顾宁饶有兴味,“现在不能说?”

沈辞顿了下,摇了摇头,“回来再说吧。”

现在说这些太匆促了些,他和顾宁还有那么多时光,不急在这一时。

顾宁:“那我问最后一句,不是要跟我秋后算账吧?”

沈辞眉眼含笑,一双桃花眼简直要弯起来了,“不是。”

顾宁笑了:“那就好。”

沈辞站在顾宁面前,视野中只有她低头浅笑的样子,好像先前那么多年就在等这一刻,也好像因为这个人,往后的日子都熠熠生辉了一样。

有人在等着他回去说一句话,说那句他辗转过心头无数回的话。

多好啊。

只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那个人永远也等不到了。

他也永远等不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写文真的太需要氛围了,像昨天我听着野狼disco码字,回头一看,渊儿和宁儿一股dj味,几千字的稿子只能全废,今天换了个背景音乐,感觉马上就来了,害,这叫什么事啊。

晚上还有一更!!

爱大家mu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