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沉渊说不给竟也不是开玩笑,不紧不慢地落在顾宁后几步,晃晃悠悠地拎着灯笼,嘴上还能再时不时地火上浇点油。

“慢点走,火气别太重,当心被人撞到了。”

顾宁:“……”

沈沉渊刻意逗她,就跟个庙里念经的和尚一般,在顾宁身后念个没完,顾宁给他吵得没法,索性一个闪身溜进了人群中,花灯节人来人往,她这一去就如一滴水汇入湖海之中,霎时不见了踪影。

顾宁极少做出这种赌气之举,上一世她作为辰王手下的幕僚,没少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最忌讳意气用事,而她也从未让自己吃过这种亏。

但对着沈沉渊,不知为什么一腔耐性就都喂了狗。

赌气归赌气,顾宁没忘了自己此行是来干什么的,她顺着人流行了一段路,一个拐弯倒跟在了沈沉渊身后。

沈沉渊莫名其妙丢了个游伴却不着急,反而提着个灯笼四处闲逛,也不知道先前的花灯节他究竟是破了多少灯谜,稍稍走几步就能遇上个小贩向他作揖,脸上神情又是敬佩又是惶恐。

见沈沉渊手上已经拎着灯笼,小贩们也就没提送他一个这种话,只简单地问声好就去揽客了。

花灯节除了制灯笼猜灯谜的小摊,还有不少是卖面具的,沈沉渊走着走着停在了一个面具摊前,换成左手拎灯笼,空着的右手去摸挂在木架上的各式各样的面具。

摊贩虽认不识沈沉渊是何许人,但见他衣着不凡,举手投足更是透着一股贵气,便极尽能事地向他夸耀自家的面具是如何如何好,跟逮着肥羊的狼一样,眼中都泛出精光。

沈沉渊也不知是被小贩说动了还是怎么,一出手就拿了两个,一个是最简单的,几乎没什么样式,另一个则是个半面狐狸面具,顶上露出两只尖尖的耳朵,耳朵尖被涂成橘红色。

顾宁“啧啧”两声。

她实在想象不出沈沉渊戴上这种面具该是怎样一副光景。

估计得被绥远侯追着打。

顾宁不过一个晃神,等再抬头,面具摊前已经没见了沈沉渊,她心里一惊,也顾不上自己还在生气了,赶紧疾步过去问沈沉渊去了哪儿。

摊贩倒是指了个方向,但人头攒动,顾宁看疼了眼睛也没看出哪一个背影是沈沉渊的。

来来回回找了几遍都没见着人,顾宁心里越来越凉,正打算寻个高处好好看看时,一个清冽的声音突然从她身侧传来。

“无虞,你是不是故意的?”

顾宁赶紧回头一看,沈沉渊就倚在一个离她不远的角落,双手环抱胸前,两个面具由他莹白手指捏着,脚边还放着那个琉璃灯笼。

沈沉渊本来处的就是暗处,灯笼的光又是从下往上照,以至于眉眼都拢在阴影之下,整个人看起来阴测测的。

莫名还带了点幽怨。

顾宁走到他面前,还没问他为什么躲着,沈沉渊就先开了口质问她,“我这么一个大活人就站这儿,你从我面前路过了三次,三次都没看见,什么意思?”

沈沉渊微眯着眼,“是不是故意的?”

“……”顾宁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辩解一下,“我真没看见,花灯节人这么多,就算换了你找我也是一样的。”

沈沉渊闻言却定定看着她,好半晌才道:“要是我找你,必定一眼就能认出来哪个是你。”

顾宁不以为然,只当沈沉渊是在跟自己较劲,随口应道:“是是是,你肯定能认出我。”

说完想起什么似的,往四下张望了一下,“你还有什么想玩的?”

顾宁就等着沈沉渊说没有,然后各自回府,他还能安全些。

沈沉渊却完全没感受到顾宁的良苦用心,掂了掂手中的面具,“待会等天再黑些,可以去河边放花灯,花灯节别的都不重要,只有这个才是重头戏。”

顾宁不太懂这些,只“嗯”了一声。

沈沉渊把他先前买的那个狐狸面具递给顾宁,道:“送你的。”

“……这个?”顾宁点点狐狸面具上那两只小巧玲珑的耳朵,挑了挑眉,“送我?”

沈沉渊微微一笑,把狐狸面具塞到了顾宁的手中,“跟你简直一模一样。”

顾宁:“……”

沈沉渊这是变着法的骂自己是狐狸精?

顾宁正琢磨着怎么证明自己宜室宜家的良家妇女品性,一个极小的力道突然扯住了她的衣袖,清脆婉转的女声低低喊她:

“表姐。”

顾宁下意识地抬眼去看沈沉渊,这人变脸如翻书,几乎瞬间就收起了在她面前那副没脸没皮的样,整个人显得冷淡又疏离,只眉眼处还透出些许未来得及藏起的笑意。

倒还真有那么点一见误终身的意思。

顾宁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对着面前的女子喊道:“陈嫣。”

陈嫣着一身绛紫色襦裙,额间描着梅花妆,脸上也施了薄薄一层脂粉,露出的脖颈修长白皙,着实是一副我见犹怜之态。

只是脸颊处还泛着点点红晕,明明睫毛都已经抖如蝉翼,眼神还是忍不住偷偷往沈沉渊那边瞟。

明显就是对沈沉渊上了心。

明明已经错开都没能阻止陈嫣对沈沉渊一见钟情,顾宁越想越气,忍不住就狠狠剜了沈沉渊一眼。

沈沉渊受了这平白无故的一眼,当下一愣,末了又想到什么似的,自顾自地在那笑起来。

顾宁:?

莫名其妙。

顾宁没心思管他,她正犹豫着怎么脱身,好不动声色地把两人错开,陈嫣却忽地期期艾艾开口道:“这位公子……就是表姐说的同窗么?”

顾宁冷淡地“嗯”了一声,却没顺势向陈嫣介绍沈沉渊的姓名。

说到底,他二人连孽缘都算不上,从头至尾只是陈嫣一头热,顾宁着实不愿意再眼睁睁看着陈嫣泥足深陷。

陈嫣惯是个会看眼色的,一见自家表姐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马上就把滚到嘴边的未竟之言吞了回去,垂着头恭敬地行了个礼,顺眉顺眼道:“那嫣儿就不打扰表姐先行告退了,祝表姐玩得尽兴。”

顾宁“嗯”了一声,点点头,“去吧。”

陈嫣马上领着自己的随侍丫鬟走远了。

从头至尾,沈沉渊一句话都没能说。

顾宁满意极了。

沈沉渊走近两步,在顾宁身侧问道:“刚才那是你表妹?”

顾宁警觉之心顿起,狐疑地看着沈沉渊,“你别打她主意。”

“没有,”沈沉渊脸上露出点笑意,“我就是想跟你说,刚才我没看她,你大可放心。”

顾宁上下扫了他一通,没好气道:“那最好。”

过了一会又觉得不对劲,自己是重活一世,不愿在看着陈嫣再和沈沉渊纠缠,因此才不愿意他俩打照面。

但沈沉渊又不清楚其中纠葛,他说的放心……

是放心什么?

然而沈沉渊马上就把这一茬略过去了,把刚才没能送出去的狐狸面具又递出去,“真的不戴?”

顾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不戴。”

顾宁做好一切准备应付沈沉渊的来招,却没想到沈沉渊压根不坚持,一下子把狐狸面具扣在自己的脸上,“那我戴,你戴另一个。”

沈沉渊见顾宁张了张嘴,赶紧道,“好歹赏脸戴一个,”他下巴扬了扬,示意顾宁去看四周,“花灯节呢。”

顾宁翘了翘嘴角,把面具的红绳在脑后打了个结,透过两个窟窿看沈沉渊,“我有说不戴吗?”

她意味深长地打量了沈沉渊的脸几眼,“我刚才想说的是……”

“你戴这个还挺娇俏的。”

沈沉渊一愣,回过神来自己也没忍住笑了笑。

……

放花灯的时候是整个花灯节最热闹的时候,一堆人围在湖畔,长长远远的看不见尽头,几乎给湖水镶了个边,无数的花灯被一只只人手推出去,打着旋漂在水上,莹莹烛火交相辉映,成了条人间的银河。

顾宁本意是自己好整以暇地坐在茶楼二楼,随便看两眼意思意思也就得了,却被沈沉渊这么个长着颗少女心也嚷着要放花灯的,给硬生生拖进了人潮中。

“你不放?”

“不用,你自己放吧。”

“真的不放?”

“……真的。”

“你……”

“你再问我让你也放不成。”

沈沉渊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顾宁知趣地不去偷看,两只手闲着没事干,在一众双手合十祈愿祝祷的少年少女中极其鹤立鸡群,顾宁也不好平白占着这么个放花灯的好位置,想了想,把手伸进湖中象征性地拨了拨水。

“……”

沈沉渊把纸条塞进花灯的芯子中,两手轻轻撩着水把花灯送离了岸边。

顾宁忍不住轻啧一声。

这么轻柔的动作,少女沉渊想必是有一个极其绮丽的美梦吧。

顾宁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走吧。”

没想到沈沉渊煞有介事地“嘘”一声,“要虔诚。”

顾宁:“……”

成吧。

然后两个人就跟送儿远行的爹娘一般,一路用目光护送沈沉渊的花灯汇入一片亮堂堂的灯海之中。

“现在可以走了吧?”顾宁起身,却被身后人的一句话一下子钉在了原地。

“沈少将军也来放花灯?”

是辰王的腔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