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冬日的风就像一把泛着冷光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往裸露出的皮肤上比划,割得人生疼。

狭小/逼仄的牢房里只有一张草铺的床,上面不知躺过多少人,草料已经不再蓬松,顾宁摸上去,硬邦邦的硌手,被褥更是薄得像一张纸,即是团成团全搭在身上也轻飘飘的没什么感觉。

四壁萧条的牢房顶上有一面窄窗,用铁条拦住,斑斑驳驳锈得发黑。

顾宁把手搁在窗沿上,头枕在臂弯里,默默听外头呼啸而过的风声,眯着眼睛半睡不睡。

狱卒送来的毒酒已经喝过了,顾宁原本以为鸩酒的味道该是极辛辣的,跟烈酒一样,一口下去能割喉。没想到喝到嘴里居然是甜腻腻的,跟母亲酿的桂花蜜一个味道。

只是甜过了头,就有些发苦。

落到如今这副下场,顾宁自觉怪不上谁,她从十七岁起跟在辰王身边,手上什么血都沾过,见过太多不可为外人道的秘闻,早该留不得。

辰王薄情,能忍她到今天才动手,连顾宁自己都觉得纳罕。

顾宁伸手摸上冰冷砭骨的铁栏,轻轻抠上面的铁锈,红肿的手背上鞭痕交错,被冻成几道狰狞的冰口,稍微一动就撕扯到其他皮肉,又痛又痒。

外人都道顾宁狠辣强硬,只有极少人知道她连半点疼都忍不了,一道指甲盖大的伤口都要闷闷不乐半日,又几时受过这等委屈?

只是今时到底不同往日了,身份再怎么尊贵的阶下囚也只是阶下囚,到了牢里,一样的任人宰割。

顾宁倒没多少妄图东山再起的不服气,真要她说,她倒觉得这下场妥帖得很。

那四个字怎么说来着?

自作自受。

长平侯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自然生来就是万千宠爱,从小到大,顾宁从来不知道收敛二字怎么写,仗着那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天赋,凡事都要跟人争个头名。

好在爹娘生来的聪明才智还够用,倒也在京城之中争出了一些名气。

直到遇到沈沉渊。

这个人仿佛就是生来克她的一般。

顾宁无论怎么努力都赶不过他,处事计谋布局远见,沈沉渊样样都在她之上,就连授学的老师傅也劝顾宁莫要小心眼,应当多向沈沉渊讨教讨教。

顾宁怎么甘心,三年的求学时光几乎是咬着牙度过。等到十七岁择营,听说沈沉渊选了太子那边,哪怕顾宁同样更看好太子,还是义无反顾地投在了三皇子辰王门下。

此后一步错,步步错。

现在想想真是可笑,顾宁动了动手臂,让自己倚靠得更舒服,母亲早就劝过她要戒骄戒躁,争强夺胜之心不可太重,当心最后成了插向自己的一把刀。可自己偏偏不信,偏执地以为连母亲也瞧不起自己,一怒之下抢了别人的活计,跑到江南去督管粮草事宜。

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母亲在世时尚且管不住她,母亲病逝之后就更无人敢劝解,偏偏自己还不知悔改,机关算尽誓要踩过沈沉渊一头,用了许多龌龊手段,有些直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鄙夷。

就为了这么一点可笑的执念,自己就昧着良心走了这么多年,父亲和恩师从小教导的道义全扔去了一边,还梗着脖子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顾宁自嘲一笑,真是魔怔了。

顾宁结仇多,狱卒也不知是受了哪位的嘱托,明里暗里给顾宁施了不少私刑,顾宁当时没表现出什么异样,回来却痛得直流冷汗。

顾宁往自己伤口上吹了几口气,却猛地感觉自己轻得跟个风筝一样,在半空中悠悠荡荡,随便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出十里之外。

顾宁低头一看,嘲讽地扯扯嘴角。

身子都死了,留这个魂在天上看着干什么?

她看到自己的尸体被丢去了乱葬岗,被鬣狗秃鹫胡乱啃食,到最后已经没了人样,连自己这么个主人都不耐烦看。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男子跌跌撞撞地走来,跟疯了一样在一堆枯骨里拼命挖寻,双目血红几近癫狂。

顾宁还从没见到沈沉渊这个样子过。

两颊消瘦得厉害,面色青白,双唇也是毫无血色,但即便是这样,还是能看出清俊的影子。

从十四岁起,仔细算一算时间,她和沈沉渊相识已经十年。十年之内,她嫉恨沈沉渊,能避着就避着,二人连泛泛之交都算不上。

但在她的印象中,即使她不愿意承认,沈沉渊也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少年公子,身姿挺拔,面容清俊,骑着高头骏马自闹市而过,后面跟了一街仰慕的目光。

即便是最难的时候,沈沉渊也没让别人看了笑话去。

如此失态,也不知找的是他的什么人。

沈沉渊疯魔了几日到底是一无所获,到最后连太子都看不下去他的荒唐行径,亲自带着十几个亲兵来,连捆带绑地把他弄了回去。

接下去的事情顾宁也只记得个囫囵,她死前虽然明面上顶着个杀人的罪名,但实际是个什么情况长了眼睛的都知道,也都知趣地不去深究。

偏偏沈沉渊百无禁忌,亲自带着人往皇家秘闻里一层层地查下去,最后竟逼得辰王一介皇子锒铛入狱,在发配边疆的路上被他折磨而死。

顾宁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沈沉渊是图什么,眼前却慢慢模糊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顾宁彻底陷入一片昏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