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朝花灯节的由来众说纷纭,光是民间流传的版本就有十几种,有说是古时神女思念自己的亡夫,以此来寄托哀思的;也有说是以前的百姓用来祈福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孰真孰假已然争论不清,倒是这庆祝的习俗保留了下来,每年一逢花灯节,京城内外就一片喧闹的欢庆。

顾宁从布庄领了布,回来的路上看见到处都是灯笼,形形色色大小不一,最大的能和府门前蹲着的石狮子差不多大,而小一点的则串起一根绳吊在杆上,被七八岁稚童拿在手上追逐着玩。

顾宁看得颇为新鲜。

算起来,她两世还没去过一次花灯节,倒不是她自己嫌无趣,只是父亲母亲都是怕吵的人,最不喜应付这种摩肩接踵的场面,花灯节这天索性就待在府里不出去,看几眼檐角挂着的灯笼就算过了节。

而她学堂中的其他同龄人,个个以为顾宁瞧不上这种节日,跟约好了一样全不去招惹她。

故而每年顾宁都迫不得已留在府中,长平侯问起,哪怕她心里已经痒得如蚂蚁爬一般,面上还装作若无其事一样。

还不如不过这个节。

更可恨的是,她上辈子年纪还小的时候,有一回实在没忍住跑出去玩,自以为捂脸捂得得严实,也不知沈沉渊是长了什么眼睛,那么多人里面一眼就认出了她,硬是拉着她在茶楼听了一个时辰的评书。

从茶楼出来的时候,花灯都撤得七七八八了。

沈沉渊还在一旁说风凉话,“都这会工夫了,和你同游的人该等不及,已经走了吧。”

顾宁气得直发抖,也没管沈沉渊说的“我府中肯定还有未撤的花灯”是在炫耀什么,憋着一肚子火回去了。

长平侯府也是一副忙碌的景象,顾宁绕过忙活着的仆役,去堂屋里找母亲给她布匹,一进门还没见到母亲,倒是先转过来一张姣好的鹅蛋脸。

是她的表妹,陈嫣。

顾宁眉头皱了一下,下意识往四下里看了一圈。

姨母没在。

陈嫣怯生生地叫了声:“表姐。”

顾宁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吩咐人把布匹放到一旁。

陈嫣本来坐在木椅上饮茶,这会见到顾宁,一下站了起来,局促不安地揪着手里的帕子,顾宁走到哪她的目光就跟到哪,却不敢真的抬眼看她。

顾宁本就不爱应付族中亲戚往来之事,再加上她对陈嫣母亲有些芥蒂,平日里对这一家子就更不愿开口。

陈嫣手里的帕子都快被她扯烂了,顾宁忍了一会,还是开口道,“坐吧。”

想了想,又问道:“姨母呢?”

陈嫣见顾宁坐了才跟着坐下去,只是明显还提着心,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着不敢乱动,恭恭敬敬道:“母亲拉着去姨母看她新剪的一盆花了。”

顾宁叹口气,陈嫣和她接触的次数屈指可数,自己也从未在她面前发过难,也不知陈嫣为什么这么怕她。

顾宁找了些话题来和陈嫣搭话,本是随口一问,但陈嫣每说一句话都得沉思片刻,保证不出错,时间一长,顾宁实在是觉得索然无味。

好在聊无可聊之前,母亲和姨母一人拎着一个花灯进来了,顾宁松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行了个礼,喊了声“母亲”。

然后才垂下眼叫了声“姨母”。

陈嫣也跟着过来见了礼。

顾宁的母亲出身算不上好,她父亲只是个边远县城的小官,按门当户对之说是嫁不了长平侯的。要不是长平侯态度强硬,这桩婚事怕是不能成,即便如此,也还是废了一番周折。

顾宁母亲还在学堂求学时,陈嫣的母亲就早早地嫁给了一个商人,夫妻俩一同做些小本买卖,也给当时的顾宁母亲帮了不少忙。

如今时不时地就上长平侯府来串个门,和母亲叙旧,母亲也甚是欢喜。

只是……

顾宁摇了摇头,没接着往下想了。

陈母“呀”了一声,眼神发亮,盯着顾宁上上下下看了好几眼,然后转过头笑着对顾母说:“顾宁这孩子,当真是越长越标志了,今岁也快满十五及笄了吧,有看中的婆家没?”

顾宁无声地叹出一口气,又来了。

顾夫人好笑地瞥了顾宁一眼,拉着自家姐姐在椅子上坐下,“顾宁这孩子还在跟着徐太傅求学呢,不急的。”

又招呼着两个孩子,“你们也别干站着,都过来坐下。”

“也是,”陈夫人喝了一口茶,“跟当年的你一样,多读点,以后还能找个更好的婆家。”

顾夫人但笑不语,顾宁跟被针扎着一样,浑身都不爽快。

自己求学又不是为了嫁门好亲事,上一世她做辰王幕僚的时候,除了沈沉渊,还真没几个能被她放在眼里的。

陈嫣怯怯看了顾宁一眼,扯了扯陈夫人的袖子,“娘……”

陈夫人没听到陈嫣这低低的声音,把她的手拉过来拍了拍手背,继续往下说:“顾宁以后是有大出息的,不像我们家陈嫣,长得也不如顾宁好看,学堂也没去过几次,如今只能指望着给她找个好婆家了。”

陈嫣低下头,彻底没声了。

顾夫人笑着打了两句圆场,侧过身来对着顾宁,温和道:“你姨父出门做生意了,今年花灯节和我们一起过,正好,你可以带着嫣儿一起出去逛逛,四处看看花灯。”

顾宁正要点头,突然想起了沈沉渊,犹豫着道:“我约了旁人……”

顾夫人忍不住笑了下,“难为你今年还能找到人陪你一道出去逛,往年这个时候不都躲起来不愿见人的吗?”

顾宁梗着脖子硬邦邦道:“哪有。”

陈嫣在一旁听见了忙不迭道:“不用劳烦表姐,在江城时我经常一个人去花灯节的,没什么不便的。”

顾夫人安抚地看了陈嫣两眼,转向顾宁道:“是和你学堂的同侪吗?”

陈夫人也看过来,脸上现出急色,帮腔道:“花灯节不就是要热闹吗,嫣儿平日里难得见到京城的这种热闹场面,顾宁正好带着她去见见世面,她素来乖巧,想来你的那些同侪不会不喜欢的。”

姨母打的什么主意顾宁自然清楚,她一门心思要给陈嫣找个好婆家,最好是嫁到皇室里去,哪能放过这么个机会。

只是,顾宁瞟了一眼陈嫣为难的脸,若是寻常人也就罢了,关键……

沈沉渊和陈嫣之间有一段故事。

顾宁一直知道沈沉渊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清雅公子,两辈子加起来不知道有多少王府贵女倾心于他,但顾宁万万没想到,这祸害居然能把自家表妹的魂都给勾走了。

陈嫣这么个胆小怯弱的性子,硬是顶着陈夫人的怒火苦苦等了沈沉渊三年,但沈沉渊的心是石头做的,愣是没多看她一眼,陈嫣熬不过沈沉渊,到底还是嫁人了。

顾宁与陈嫣虽然谈不上熟识,但也不想看着她再白白蹉跎三年,迟疑片刻,语气自然道:“也没有一大帮人,只有一个,一同去办学堂先生交代的一些事情,表妹跟着我反倒赏不成什么花灯,白白无聊了。”

顾宁神色平静,别说陈夫人了,饶是她母亲也没看出什么异状来。

陈夫人感慨了一番学堂课业繁重,顾宁母亲又嘱咐了她一些事情,这件事也就轻飘飘地过去了。

到了晚上,顾宁去约定好的一个槐树下,沈沉渊还没来,顾宁就百无聊赖地盯着旁边的一个小摊看。

是一个糖画小摊,一堆小孩围在做糖画的老人身边,十几只小手指着摊子面前围成一圈的画,嚷嚷着要这个要那个,时不时地还夸张地惊呼一声。

顾宁从没吃过这些,嫌上不来台面,但此刻站在槐树底下,不知为何就是控制不住眼睛往那里去。

老人手脚快,十几个没一会就做出来了,一大群孩子散开后里面还站着一个男孩,胖乎乎的跟个团子一样,脸上黏糊糊的,张着小嘴出神地望着糖浆。

不知道吃了多少个糖画才能把脸弄成这样。

男孩痴渴地望了一会,一转眼看见了现在一边的顾宁,眼睛马上就亮了,嗒嗒地跑过来仰着小脸对顾宁说话,“姐姐姐姐,你想不想吃糖人,我请你吃糖人怎么样?”

这小孩倒是猴精,想来讹自己,顾宁心里笑了下,面上八风不动,点点头道,“好啊。”

小孩马上拉着她去了糖画铺子前,点了两个最大的糖人,拿到手,自己先迫不及待舔了下其中一个,把另一个没碰过的递给顾宁。

眨巴着大眼睛道:“谢谢姐姐请我吃糖人!”

敢情是想来个先发制人。

顾宁正想着怎么逗这小孩,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突然把她手里的糖人拿了过去,略带点笑意的声音响起在她身侧,“不是姐姐,是哥哥请你吃的糖人。”

顾宁侧过头,果不其然是沈沉渊那张脸,唇角勾着一抹浅笑,连修长的眉毛都随着舒展开。

沈沉渊把手里的糖人又递还给了男孩,“两个都是你的,姐姐的糖人留给哥哥来请。”

小男孩一下子笑逐颜开,“谢谢哥哥!”黑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下,“哥哥跟姐姐真是郎才女貌,般配极了!”

顾宁错愕,就愣了一会,男孩已经拿着两个糖人,撒着小短腿跑远了。

“这?”顾宁指着小孩的背影,和沈沉渊四目相对。

“别生气,童言无忌,”沈沉渊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我请你吃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