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沉渊是授学老师傅的得意门生,每日开堂前都得张望一下沈沉渊来没来,偶尔一次沈沉渊告了假,老先生还巴巴地追到人府上去,就怕耽误了他。

这回老师傅连沈沉渊都派来催自己了,看来真是发了怒,不去不行了。

顾宁找出那堆看着就心烦的书,带上阿婧,拖着自己“大病初愈”的身子出了府门。

隔着学堂还有好几步,顾宁就看到老先生在门口打转,时不时支着脑袋张望一下,像是在等什么人,后面跟了一大串人,都是顾宁的同窗,一看到顾宁就喊着“来了来了!”

都是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

顾宁倒是没想到在其中能看到沈沉渊的身影,他一向对什么事情都是淡淡的,仿佛天塌下都关不着他什么事。

没想到还专门跑出来看她的热闹?

戒骄戒躁戒骄戒躁。

顾宁倒是不怕,慢悠悠地踱到近前,对老先生行了一个礼,抬起头来笑吟吟地说了一声“先生好”。

授学的老先生姓徐,慈眉善目,端的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但却性烈如火,发起火来管你是哪个府的,半点面子不留,也不怕开罪人。

先生回头瞪了那群人一眼,一堆脑袋就都缩了回去,他上下打量了顾宁一圈,哼着气道:“最近长平侯府是染了什么了不得的伤寒,竟能把你困在府中一个月都出不来,你这病要是再不好,我都要拉着大夫亲自上门给你号脉了。”

顾宁还没开口,反倒是站在一旁的沈沉渊接下话茬,“先生……”

先生瞥了他一眼,“让顾宁说,你不许帮她说话。”

沈沉渊嘴唇动了几下,到底是噤了声。

顾宁瞟了沈沉渊一眼,心里对先生的话不以为然,她重生的时间不算早,入学一年,虽说还碍着面子没有和沈沉渊明面上交恶,但关系也绝对说不上好。

沈沉渊开口十有八九不是替自己求情,恐怕是有其他的事,先生就这么一棒子打死,真是叫人惊奇。

但顾宁也没怎么纠结,摆出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先道了句“多谢先生挂心”,然后才开口解释:“只怪顾宁身子不争气,本来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出门吹了点风伤寒又复发了,来来回回折腾了一个月,总算是将养得差不多了。”

说着还极其应景地咳了两声,当真是一副病殃殃的模样。

老先生沉下脸来,冷冷开口道:“我倒不知道你病得这样重,前几日和你父亲遇上聊了两句,听说你在府中还捏着把团扇扑蝴蝶呢。”

这话一出来,后面一大群人拼命咬着唇憋笑。

顾宁面色不改,不疾不徐道:“父亲事务繁忙,母亲又要料理府中一应事宜,学生实在不忍心家父家母再为自己的事情操劳,只好强拖着病体做点事情来让他们放心。”

“噗嗤”一声,有人实在憋不住笑了出来,顾宁抬起头漫不经心地一扫,那人又硬生生把声音吞回了喉咙里。

上辈子顾宁自视甚高,总是独来独往,又难得一笑,旁人碍着她的性子,没几个敢招惹她的。

没想到在这会儿派上了用场。

这群跟她不熟的同窗一个个都快抖成筛糠了。

就连素来冷淡的沈沉渊嘴角都含着一抹浅笑。

老先生狠狠瞪了顾宁一眼,倒是没再说什么,扶着额角摆了摆手叫她滚进去,看起来气得不轻。

顾宁没再刺激老先生那颗脆弱的琉璃心,知趣地进去找了自己的位置坐下,安安静静地没再闹腾。

与顾宁同座的是一个少年,叫沈延,是宁国府中的幺子,家世显赫,被捧在手心里长大,天真得很,整个学堂里也就他不怕顾宁,敢和顾宁说上两句。

顾宁一坐下来他就把脑袋凑过来,挤眉弄眼道:“无虞,咱们这堆人里面也就你敢这么和先生说话,我要是照着你这么说,先生非得把我打死不可。”

无虞是顾宁的字。

顾宁看了沈延两眼,把身子往外让了让,没说话。

沈延没注意到她的这点小动作,身子再近了近,把手肘支在顾宁的几案上,还要再说点什么,一道清凌凌的声音打断了他。

“沈延,先生已经在盯着你了。”

沈延一惊,赶紧坐正身子,随手抽了本《魏缭子》装模作样地看起来,连眼珠子都没敢滴溜溜地转一下。

沈沉渊施施然坐在了前座,脊背直挺。

顾宁抬头看了一眼,先生正背着手和一个俊秀少年讲话,眼神都没往这来一下,更别提盯着沈延。

不知道沈沉渊说这话的意图是什么。

疑惑归疑惑,顾宁不会开口主动去问,想了一会没想出什么结果来,也就把这事抛在一边去了。

上一世顾宁为着和沈沉渊较劲,这些书都是翻来覆去嚼过的,随便翻一页都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应付起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老先生在拿着戒尺讲得唾沫横飞,顾宁坐在下面听得三心二意,眼神往四下里乱圈,一张脸一张脸看过去认起了人头。

能做徐老先生门生的人都是些有来历的,就算不是皇亲国戚也是重臣之子,总之都是些金枝玉叶的贵人,寻常人家惹不起的人物。

这种家世下的孩子难免都有些争强好胜之心,卯足了劲不想在同侪之间落于下风,顾宁能让这么一群人对她自愧不如,倒还是有些本事,连老先生都经常夸她“天资聪颖,实属难得。”

只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到这还没完,后头叹息似的还跟着半句未竟之言:“若能再机敏些,或许还能跟沉渊争争高下。”

顾宁上辈子就陷在这么一句话里边,十年都没能出来。

顾宁正发着愣,徐老先生突然在上头点了她的名,“无虞你来说说,要是你是将领,该如何破解这个僵局?”

一堆脑袋“刷刷”地转过来看她。

顾宁忍不住磨了磨牙,老先生总是这样,每次提出难题需要找人起来回答的时候,总是先随便找个学子打头阵,接着就点顾宁的名,等顾宁说完后来一句“已是上乘之法,但还有不足之处。”

最后才抽沈沉渊起来,边听边摸着胡子点头,翘起的嘴角压都压不住,就差没跟茶楼里面听书的一样喝一个“好”字。

顾宁压根没听到老先生问的是什么,好在沈延在一旁小声给她传话,顾宁跟个被临时拉上场凑数的将领一样,各种闻所未闻的瞎指挥张口就来,硬生生把个僵局弄成了死局。

纨绔就该有个不学无术的样子。

老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就差没把戒尺拍在她脑门上,“你把大军指挥进敌军的埋伏里是几个意思?!你是哪个阵营的?啊?!”

顾宁淡淡开口道:“局势过于复杂,学生只能想到这种法子。”

偌大的学堂里静得落针可闻,只有老先生呼呼的喘气声,换了平常,谁要是答出这样的答案早就引得哄堂大笑了,但这是顾宁,五岁的顾宁都不该是这样的水准。

老先生缓了口气,果不其然叫了沈沉渊起来,声音有气无力的:“沉渊你来。”

沈沉渊站起来,看了看顾宁,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竟然缓缓道:“学生想不出比顾宁更好的法子。”

老先生一口气差点没撅上来,一脸受到打击的样子,整个人都摇摇晃晃的。

顾宁抬眸看着沈沉渊,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学堂这回是彻底炸了,哗啦啦一片翻书的声音,还有窃窃低语声。

“什么情况,这是什么招数?!”

“怎么顾宁和沈辞都这么说?!我就一日没来,战场上就这么瞬息万变了?!”

“这种方法真的行得通么?”

“听沈少将军的准没错,他爹是绥远侯,见识肯定比咱们广,再加上沈少将军一向奇招迭出,说不定行的是弃卒保军一招。”

当日学堂提前两个时辰放堂,据说是因为授学老师傅身子不适,实在撑不住病体继续下去。

此后京城里一直流传着两个未能得到证实的传言。一是宁国侯的幺子沈延是个不成大器的蠢才,连帮人传话的伙计都干不好;而是长平侯府曾经遭过一场极罕见的伤寒,严重到甚至能在一月之内影响人的心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