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里的轻烟袅袅上升,拂过泛黄的铜镜,里面映出一张姣好的面容,两条眉毛细细长长呈远山之姿,肤如凝脂,一双圆圆杏眼澄澈明亮,仿若含着一抹秋水,带着点不谙世事的天真。

顾宁轻轻皱着眉,默默跟铜镜里的自己对视。

重生已有好几日,她还是觉得活在梦里,谁能想到她一睁开眼,居然就回到了十五岁的时候?

她当时甚至来不及多想什么,拼命地往爹娘的卧房里跑,没找到人,又转了个方向准备去堂屋,还没转身就被一个人圈在怀里。

正是笑得温和的长平侯府夫人,她的娘亲。

还没有被病痛折磨的、活着的娘亲。

上一世臭名昭著的顾宁,当场跟个小孩一样往母亲怀里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抽抽噎噎的,谁哄都不管用,哪怕缓过劲来还是跟条小尾巴似的,拉着母亲的衣袖,跟在母亲身后整整一天。

最后连一贯严厉的父亲都忍不住笑话她。

“咱们府上什么时候又来了个槐儿?”

槐儿是顾宁的堂弟,今年尚且不足两岁。

顾宁好面子,最恨别人打趣她,平日里也就长平侯敢自顾自地调侃两句,都还把握着度,随便笑两下也就过了。

但这回顾宁也跟着笑了,笑得整个人半缩起来,到最后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天知道自父母双双病逝后,她有多久没听到这样的话了,族中亲人嫌她手段太过阴损,污了长平侯府的名声,不惜得罪辰王的代价也要与她断绝来往。

她有家回不去,早成了孤家寡人。

顾宁揩着眼角的泪,好在现下她不过十五岁,入公学堂仅有一年,尚未酿成什么大错,一切都还来得及。

……

顾宁茶饭不思地想了几日,在心里狠狠把上辈子的自己给痛批了一通后,最终定下她今生的八字箴言。

戒骄戒躁,混吃等死。

上辈子她就是好胜心太重,凡事都要争个高低,人心不足蛇吞象,终至害人害己。这辈子她什么都不图了,就做个本本分分的顾府小姐,没事儿扑个蝴蝶放放风筝什么的,兢兢业业地当个不学无术的纨绔,绝对不去搅弄朝堂。

重来一世心态大变,顾宁看见桌案上摆着的那些兵书阵法就来气,要不是底下的人拼命拦着,她能把书全给撕了通通扔湖里。

顾宁铁了心要和上辈子那些人划清界线,只一人她却迟迟下不了决定。

顾宁眼眸低垂,无论她愿不愿意承认……

最后都是沈沉渊替她报的仇。

说来也是奇怪,沈沉渊明明性子冷淡,交好之人屈指可数,但整个京城之中,他正直高洁的名声竟然是出了名的。

或许整个京城里把他当成伪君子的,只有她顾宁一个了。

但再怎么声名远扬,他们毕竟是仇人,顾宁实在没想到,沈沉渊竟能为了她做到那种地步。

或许只是沈沉渊生性狷介,就算换一个人也照样会查下去,但这份恩情顾宁却不能视而不见。

顾宁有心想帮忙,只是沈沉渊出身已然贵不可言,他自己才智又出类拔萃,几乎没有过遭难的时候。

顾宁想了好几天,总算从犄角旮旯里记起来一件事。

沈沉渊十六岁时不知被谁算计中了一箭,伤势倒不重,只是高热难退,当时整个京城的大夫都被请了个遍,总算把人从鬼门关救了回来,只是一场大病终究伤了他的元气,后来半年都一直是病怏怏的。

也就在这一件事上她能出手帮上点忙,此后沈沉渊越长越精,每件事都做得滴水不漏,落不着旁人半点口舌,自己插手反而是给他添麻烦。

待此事一了,她就跟沈沉渊桥归桥路归路,再也不见。

顾宁打算得倒挺好,只是上辈子她恨极了沈沉渊,当时光顾着高兴了,也没打听一下具体是什么情况,真要实施起来着实不易。

沈沉渊长自己一岁,算下来这个劫就在今年,顾宁叹了一口气,只能平日里多留意一下他了。

诸事落定,顾宁站起来准备去寻母亲,推开门,正迎上一路疾行过来的阿婧。

顾宁转头就准备回屋里,阿婧见状赶紧压着声音喊:“小姐小姐!”

逃是逃不过了,顾宁无奈转头,“今天先生又派了谁来催我,不是说了我病着了吗?”

学堂的老师傅最为严厉,上辈子哪怕顾宁已是门生中的拔尖,也照样没少招他的骂,重生回来,顾宁打定主意混吃等死,求学的心思也就淡了下来,称病告假,在府上呆了一个月,先生派人连连催了几回,最近几日尤甚。

“小姐,”阿婧是顾宁的贴身婢女,长着一张乖巧的脸,凑在她身边道:“先生发了怒,说没见过谁一个月里面连着感染五次风寒的,叫你今日就算爬也得爬去公堂,不然就把学堂搬到咱们长平侯府来上,你躺着也得照样听。”

顾宁:“……”

她一言难尽道:“我不是说称病就行吗,这连着五次风寒是谁干出来的事?”

阿婧陪在顾宁身边十年,亲如姐妹,饶是见到顾宁脸色铁青也能笑得出来,“是丁全干的,他素来不会说话,见先生派来的学子个个气度非凡就更是紧张,一张嘴就说出来了,奴婢连补救的机会都没有。”

两个人边走边聊,说话间已经转过最后一道门廊,顾宁摇摇头,“行吧,那今日来的是谁?”

目光往上一瞟,一个人正对着门口端坐着,听见响动抬起头来,一双桃花眼隔着两世的记忆和顾宁撞了个对视。

顾宁怔了一下,下意识停下脚步。

阿婧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是绥远府的沈少将军。”

沈沉渊的父亲绥远侯是武将出身,十战中难得一败,是个罕见的福将,威名远扬,但在京城之中,论起声名来,他儿子沈沉渊还在他之上。

沈沉渊自幼跟在绥远侯身边,浸淫各路兵法奇招,十岁就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指出连老辣的父亲也忽略不察的地方,人送外号“小绥远侯”。

但是,顾宁垂眼,王府贵女议论得更多的还是沈沉渊的长相。

一双长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笔直,本来该是极硬朗的长相,偏偏沈沉渊长了双潋滟多情的桃花眼,只不经意的一个抬眸就摄人心魄。

生来就是要让人神魂颠倒。

顾宁面对面地瞧着这么个招人魂魄的主,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上辈子她和沈沉渊关系实在恶劣,最后甚至到了坐不同屋行不同廊的地步,如今重来一世,乍然一见沈沉渊,顾宁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面对他。

阿婧下去打点茶点,两人相看片刻,最后还是沈沉渊先开了口。

十六岁的沈沉渊还没有变声,嗓音里尚且夹着一股少年的清亮,“你的身子好些了么,伤寒……要紧吗?”

见顾宁抬头看他,沈沉渊挪开目光,嘴唇不自在地抿了下,“先生催得急,但还是把病养好要紧,急也不急在这一时。”

顾宁几乎就要不可克制地冷哼一声,默默念了几十遍戒骄戒躁,总算把心里的那股邪火压下去。

她在心里拼命给自己暗示,沈沉渊说这话没有什么弦外之意,不是巴不得她挨老先生的骂,只是纯粹关心一下同窗,没有别的意思。

“不必了,”顾宁说起谎来面不改色,“我也好得差不多了。”

送客之意呼之欲出。

沈沉渊起身,长身玉立地站在顾宁面前,带着股无奈的意思道:“那我就先告辞了。”

顾宁满不在意地应了一声,又猛地想起报答恩情的事,沈沉渊正好从她身边走过,顾宁脑子动也没动,下意识就抓住了沈沉渊的袖子。

沈沉渊转头看着自己被拉住的袖子,不知是不是顾宁的错觉,沈沉渊的眸子竟然亮了一下。

顾宁暗自呼了几口气,强装镇定道:“我、我同你一道去。”

她从来没对沈沉渊示过好,这句话一说出来就觉得脸热,眼神飘忽着故意不看沈沉渊的反应,见他半天不应,还是没忍住好奇心抬眸。

正巧看见沈沉渊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

他在笑谁?

顾宁心底冷哼一声,凉飕飕道,“算了,当我没说,你先走吧”

沈沉渊眨了眨眼,“不是说跟我一起去吗?”

顾宁绷着脸道:“我说错了。”

沈沉渊还打算说些什么,顾宁冷冷地看他一眼,他微微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阿婧端上茶点,看见自家小姐正坐在椅子上随手翻看一本闲书,往四下里张望了几下也没见着沈少将军的人影,忍不住开口问了两句。

顾宁翻书的手停了两下,马上又恢复动作,“学堂里杂事繁多,他先走了。”

阿婧看了两眼茶点,遗憾道:“这么急吗?”

顾宁顿了一下,复又开口:“很急。”

内心幽幽叹了一口气,自己又没控制住自己的狗脾气,硬是把人给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