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部再度接触冰凉的泥土,被人从半空抛下深坑,浑身血污的女子抬着头，眼瞳里是一片难以置信之色。
可她从艰难抬头的动作，再到失力而后脑勺磕到坑底岩石，也不过一瞬，在那一眼中，魔族离去的身影一如他飘飞的衣袂般潇洒。
天光衰微，绚烂至极的霞光渐落，旷野里似乎起了阵风，体感冰冷。
天快黑了。
寒风卷积浓重的血腥气，裹挟无数人的嘶鸣与哀嚎,参杂进灵力陨灭时的呲呲声,带着厚重沧桑的尘烟,滚滚而来。
在灰白与血色混杂的战场中央,所有人都下意识了避开了中央那个黝黑的深坑,里面白烟飘浮,寂静无声。
此刻，一双玄眸远在青黛色的天穹之上，透过战场的风沙，仿佛钉在那深坑之中。
透过无数飘渺的云彩,视线陡然拉近，最后男子甚至可以看清坑底那个人脏污的脸，以及残破的衣衫。
女子一双眼瞪得大大的，里面失去了所有光亮,倒影着天际流云，而后天黑，似乎光线也开始厌恶那双眼睛，从那双眼里一分分溜走。
男子观察了她很久，却只见一具死鱼般僵硬的身躯。
——不知那双瞪大的眼是悔恨不甘，还是，死不瞑目。
云争寒不知为何叹了口气。
步下云端，落到那处殿宇前时，男子伸手，等了三秒钟，却未能等到那把裂空弩被交予自己手中。
男子眉头微皱，露出了一点恰到好处的不耐：“云绛？”
天彻底黑了。
这处殿宇太过偏僻，平日无人居住，因而未曾点灯，而藏身黑暗的仙界储君足足顿了半分钟，才毕恭毕敬地将手中攥得死死的仙器交出去。
微光黯淡，树影婆娑，太上帝得了那裂空弩便利落转身离开，玄底金纹的长靴迈出去三步，却被人叫住：
“太爷爷，洪荒仙族都是如此……么？”
那个声音从背后传来，一字一顿，似乎压抑着格外汹涌的情绪，嗓音嘶哑，尾音颤抖破碎，就像是即将气绝身亡之人的最后言语。
中间那两个字被含混了过去，但云争寒又怎么听不清？
——那两个字，是“无情。”
男子难得停下了脚步，眺望了一下天边隐没的日轮，一双眼望穿往来十万里的山河，最后停驻在云端之下，一整片琼楼玉宇的仙宫。
“云绛，四尊终会走到灭亡那一日，”这句话罕见地带了些沧桑的个人情绪，字字斟酌，似乎一个耄耋老人格外耐心地劝慰后人，“这个世界也终会灭亡，我所能做的，不过拼尽全力延缓这个过程。”
“这是四尊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
“而你，会是这个仙界最完美的一任仙帝，至少，在我的有生之年。”
云巅之上，晚风温柔，却幽冷。
云争寒听闻身后有人在轻声浅笑，笑声克制，拿捏的分寸极准，让他都无法苛责。
“可是……”
那句话还未出口，便被人掐灭：“没有可是。”
与那双冰蓝色的眼对视时，过于年轻的仙储甚至从那双温和又严厉的眼眸中望见了一整片冰原，那是只有洪荒才有的严寒。
仙储乖觉的闭上了嘴，眸光恭敬地目送那人离去。
最后，天彻底黑了，一个挺拔的人影枯立在围墙下树影中，站了很久，很久……
最后，却是一声笑惊起寒鸦，先是轻笑，而后，那笑声愈发张狂。
笑声被寒风吹散到天外，衬着那人身侧冰冷的月轮，格外孤寂。
·
原来她的生命之源，当真是一个“容器”的模样啊。
不知道是不是快要接触死亡的缘故，顾青鸾只感觉现在的自己进入了一种很是玄妙的“内视”状态。
修仙之人引气入体后，皆能做到“内视”内腑，她也不例外，但这确实是第一次……她看见了自己“破碎”的生命之源。
黑发白衣的女子站在一片纯黑的空间，这个空间不同于记忆狭间，让她倍感压力，反而，自从进入这里，那些压垮她的无边无际的绝望的情绪仿佛一瞬间得到了缓解。
她再回想那样深刻的绝望，却感觉记忆像蒙上了一层毛玻璃似的，令她看不真切。
此刻的她就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用冰冷审视的目光看完了自己一生，而后，轻轻叹息。
顾青鸾垂下头，隔着一层黑水望见自己此时的模样，在此地她仍是少女的模样，一双墨瞳干净通透得……让她心都甚至微微揪了下。
在这纯黑的空间里，她仿佛就是此地的神祇。
她只是心念一动，黑色的浪潮便温柔地上涨。
赤足的少女被黑色浪潮裹挟，最后那些浪潮送她到这个世界的“中央”——一枚悬浮在黑水上，静静旋转的透明“菱”。
不过，那枚冰菱身上是大片大片的裂缝，顾青鸾甚至还看见有许多光线如流沙一样，从那不断加深的裂缝中流出来，一瞬间变成她脚下踩的黑水。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看见那枚“菱”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是自己的“生命之核”。
少女上前去，试图用小手去堵住一条最大的裂缝，在接触那“菱”时，却闻“咔嚓”似冰碎裂的声音，“菱”的裂缝更大了，无数“黑水”还带着温度，从她指尖流过，就像轻触自己流逝的生命，这个想象让少女整个人都打了个寒颤。
而后，少女吓得后退半步，再也不敢去触碰那脆弱不堪的“菱”。
她的“核”已经彻底坏掉了啊……
少女有些失望，又有点伤心，她在那“菱”外三步缓缓蹲了下来，抱住自己双膝，像鸵鸟一样试图逃避这一切，把头埋在膝盖中。
“咔嚓——咔嚓——”似冰雪碎裂的声音却仍旧绵延不息，响在耳侧，可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最后，少女仍是抬起了头，而“菱”在那双纯粹剔透的墨瞳的注视下，逐渐分崩瓦解，顾青鸾亲眼看见其内盛装的光线一分分溢出，变成黑水，就像见证无数光明生灵绝望的堕落。
她不想这样……少女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感觉到了一种无言的悲伤，她伸出手去触碰身下的黑水，无数黑水却“兴高采烈”，用温热的身躯回应她。
最后，少女索性和那些“欢欣雀跃”的黑水玩了起来，小手搅动身下仿佛凝固的黑水，最后……却捉住了一枚……？
少女惊讶了一瞬，摊开手，看见手心那枚小小的海螺。
这是……迦南婴临死前交给她的海螺？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又想起了那个男子死前温柔的交托：“我给你那海螺里留了三条线索，除非山穷水尽，否则你不要打开。”
山穷水尽……现在算么？少女脸上带着淡淡的忧伤，而后，她闭上眼，虔诚地将海螺靠在自己耳边。
——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传来任何声音。
骗子！甚至连无妄海的海声都没有！少女睁开眼恶狠狠地把手中海螺抛出去，海螺在黑水水面停滞了一瞬，就沉没下去。
“还是这么的……想活下去啊？”
此时，一个无限温柔的声音却从身后传来，少女感觉自己的头顶被人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那个声音太过熟悉，熟悉到她想哭出来。
可是这片空间实在是太宁静了，连情绪都很淡，她哭不出来。
“婴……海螺是你留给我的对吧……你肯定算出来这一切，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怎么办才好……”即便哭不出来，少女的嗓音也恰似呜咽。
她坐在黑水上，想扭过身去，但却被人用手抵住后脑勺：“别回头，这只是我的一段神识，不能承受被人\\\'注视\\\'的力量，你一回头，我就消失了。”
于是少女乖巧地点了点头，面容信服。
她没有看见的是，在她身后却不是任何的生灵，而是一大片一大片浓重的黑雾，黑雾遮天蔽日，而正是从那“黑雾”中，凝结出来一只手。
“现在是什么样的情况？我也不是万能的，我只是感知到你未来凶险，但算得没有那么精准。”
在少女背后，黑雾怖若魔鬼，说出的话语却是带着叹息，甚至……很是怜惜。
于是少女将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毫无保留地尽数倾述，不知是否身形变幼，少女说出来的话也便如受人欺负后，向家长告状一般，话语呜咽：
“……就是……就是这些了，云争寒断定是我杀了莫姐姐，而云绛还对我用了裂空□□……我坠下九重天后，还以为殷哥哥想抱住我……没想到……”
少女说着说着，虽然那些情绪被削减得严重，但她仍旧浑身都开始颤抖，头颅都低垂：
“殷苻用魔化后的手……贯穿了我的心脏。”
最后少女抬头，几乎是痴迷一般看着眼前破碎的“菱”，语气哀婉：“我的\\\'核\\\'就要碎了，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啊？”
就像是接受了这个结局，少女说出自己快要死了时，语调很是平静。
但是下一秒，少女感觉眼前一黑，原是一双手从她身后伸出，遮住了她的眼睛。
“正好。”身后传来一道平静到冷酷的声音，少女没有预料到这个结局，浑身一颤。
可一句话宣判她死亡，一句话又让她恍若新生——
“我这里还有一颗崭新的\\\'核\\\'，不过不是这样漂亮的白色，是黑色的，你要不要？”
少女被遮住眼睛，她感觉那些远去的悲伤与绝望此刻正一分分回到身体里，这让她浑身都在剧烈的颤抖，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
“其实……我说谎了，我没有那么高尚，我很讨厌这个世界。迦南族不过出了一个稍微对神有不敬的圣女，便全族遭到诅咒，哪怕举族搬迁深海，隔绝灵力，最后也导致整个海域迷城都覆灭。”
那个声音有点阴暗幽凉，带着熟稔又似曾相识的味道，最后仿佛陈述一般，轻言细语道：
“而你为了平衡神陨后，三界日益高涨的黑暗，主动炼化浮沉珠，却无人理解，还遭到整个仙界通缉，九死一生……你讨厌这个世界吗？”
“你是如此孺慕虔诚对待神灵，而神灵对你的偏爱，却只因为心怀愧疚，甚至连陨落后的一切都算出来，还遥远地布下你这样一颗棋子，一个盛装黑暗的容器……你讨厌这个世界吗？”
“你待仙储，捧出了十二分的真心，满腔热忱地爱他，爱得那么炽烈，到头来，却换的那人的一箭，那人会是九重天最完美的仙帝，礼仪严苛，一言一行都挑不出半点毛病，但是不可否认，在你与仙界之间，他永远会选后者……你讨厌这个世界吗？”
“就连与你自幼一起生活的真魔殷苻，赐予你那干脆利落的一爪，我知道……他也宁愿相信是你，是你杀了人皇莫笑旌吧？你讨厌……这个世界吗？”
“顾青鸾……你恨这个世界吗？”
“……”
“我要……”要活下去啊……
终于，随着最后一句话落，所有消沉的绝望与悲恸再度浮现脑海，遮住一切的“毛玻璃”……哗啦一声，彻底碎裂。
与之一起破碎的，还有那颗纯白的“菱”。
那一瞬间，少女似乎听见了空间内什么东西哭泣的声音。
可那哭声实在是太微弱了，只是一瞬间，就被空间里无边无际汹涌“欢呼”的黑水所遮掩，最后，消失不见。
跪伏在地的少女缓缓起身，在那一瞬间，她及腰的长发肆意生长，垂入无边无际的黑水里，连带那单薄瘦弱的身形也一寸寸拔高，最后变成成年人的模样。
最后，女子在一片汹涌翻滚的黑色浪潮里，眉眼冰冷又冶丽，那种美不同于先前身为世间唯一一只青鸾的端雅清丽，而是美得嚣张又恣意，美得夺人眼目，让人只见一眼，便终生难忘，只愿双膝跪下，无知无觉地臣服。
女子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一颗黑色的“菱”钻破粘稠的黑水，最后替代原来的核，立在空间之中。
那颗核是正八面体的，每个切面都泛着冷冷的光，神秘又优美，简直是造物的另一种奇迹。
当它旋转时，似乎牵引空间里所有黑水一起欢欣跳舞。
在黑色浪潮之上，女子想回头去看，而当她这样做的一瞬间，视线接触的却只是一片天地同色的漆黑。
唯余一个声音，恰似叹谓般消弥在整片空间里：
“世人皆叹我离经叛道，可是世人不知，我等待了万年，顾青鸾……你便是我最后的道。”
下一瞬，躺在深坑里的女子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极黑，极暗，在她头顶是无数星光，但就连那星光，在坠入那双眼时也被其吸引，而后……彻底陨灭！
在无边无际的星夜下，仙魔大战休憩后尸横遍野的战局中央，没人看见有什么异常，没有任何人看到。
他们看到的，无数双眼睛一起见证的，只是一道纯黑色的光芒自下而上，据后人传闻，那道黑芒几乎横跨四分之一个仙界版图，最后劈上广缈浩荡的苍穹。
一瞬间，星辰黯淡，苍穹失色，整座美轮美奂的仙宫自北向南被贯穿，无数亭台楼阁瞬间崩塌，许多仙族狼狈逃离，彼此对视时皆看见对方的惊慌失措，当时还以为，是一场浩劫来临。
不过，当无穷代后的史官铺开宣纸笔墨，开始记录这一段历史时，也许能够回答那些仙族的遗憾。
是浩劫么？是的。
作者有话要说：前文说的一剑将整个仙宫捅个对穿，可不是说着玩的（滑稽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