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虽则因为躯壳里那个灵魂的缘故,云朵也算是有仙缘,但顾青鸾却没打算教他别的。

——因为他本就是个先天仙胎,若是自己这么一教,让他破开历练直接回去了,这不是坑人么。

但是,在把小黑猴撵去正统修仙时,云朵几度撞见,虽然没有说什么,只是不言不语朝她微笑,叫句“师父”后就离开,顾青鸾盯着他离去的后脑勺,粗神经如她,却也能莫名感觉那种无言的落寞。

七年前在域北巫疆捡了这个孩子时,他本就是能开口说话、知事的年纪,顾青鸾还记得,当时她悉心照料了他七日,连眼睛皮子都不敢合,整宿整宿地守着,生怕他活不了了。

如今见其成长起来的风姿如竹,内心也算有几分欣慰。

至于后来在这古刹住下,又捡了这么多个小团子,顾青鸾表示——这纯属是个意外!

她本来只想带一个小团子的,但是偶尔外出时,却莫名其妙总能捡到被人遗弃的小孩子。

有的还在襁褓中,有的是被人抛弃在热闹的街市,有的是爹娘实在养不了,正准备卖为奴或是为婢,恰好被遇见的她带走……

但她收养的这一屋子小孩,年纪倒普遍很小,甚至有的抱回来时连话都不会说。

所以,为了不被一众小团子追着喊娘亲,顾青鸾才灵机一动,索性让他们“拜师”,也顺便教他们点拳脚功夫。

——至于为什么不教点书,她想起这个就两眼抹黑,实在是当年在神域就学不下去,真没这个本事。

想着术业有专攻,在这些小团子长到七八岁时,顾青鸾打包扔给山下的一个私塾先生教书。

躺在太师椅上的女子支开一脸担忧扶着自己的小男孩,昏昏欲睡,刚开始还能强打着精神指导一下这群小不点练功,顺便纠正错误,但到了后来,女子彻底睡了过去,手里捡的小木棍也顺势滑落在地。

正在指导其他小团子的男孩转过身来,愣了一下,随后却是轻手轻脚上前去,抱起旁边的薄毯,替女子盖上。

虽然是风光无限的美好春日,但是,他不想师父因此染上风寒。

最后,小男孩还把那只耷拉下来的手也拿进去,盖在薄毯下。

女子的睡颜十分恬静美好,就像一只开累了闭合的昙花,白皙的额上有风过,撩起几丝碎发。

唇角不自觉就微微上扬,云朵回忆了番师父温软的手,继续若无其事指导其他人练功,不过这一次却往庭院另一边靠,声音也放低了。

.

有时候,顾青鸾望着梁上的飞燕,剪刀似的燕尾裁破天穹,带来如血残阳,暮霭色泽变幻,她都会忍不住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

快到身侧那么小的一只小团子,蹭——地一下,像竹子一样拔高到两人能够平视,最后,变成了——

“师父,我要下山一趟。”身姿挺拔的男子从灯光昏暗的室内走出,路过大厅门口,在她身边稍微停了一会儿。

顾青鸾坐在一根矮板凳上,托腮,旁边置个小桌,放着些瓜果点心。

“晚饭已经做好,就热在锅里,几盘点心放在笼屉,但师父不要贪多,以免晚上积食。”

“知道了知道了。”顾青鸾原本嗑着瓜子看话本子,此刻见一团黑影把自己整个都罩住,就知道是谁来了,略一抬头,对上头顶青年那双温和的黑眸时,心情有些郁闷。

早知道在小时候就不每周一次羊奶地灌着了,现在她站起来才到这人肩膀,直感觉心情复杂,一半欣慰一半纠结的。

其实不只是这个人,其他团子长大了,一个二个也这样,就连最小的小师妹,方才豆蔻年华,也和她一般高了!

——忧愁啊,她师威何在。

女子磕完瓜子,就把下巴搁在白瓷盘上,表情沮丧。

“师父这是怎么了?为何这样一幅闷闷不乐的样子?”青年见其神色,轻声开口问道。

“没什么,”女子方才瘫了片刻,就觉得眼皮子一沉,头一歪差点睡着,最后一激灵醒来,突然道,“你下山后……多久回来?”

身边小团子一个又一个出去历练了,常年呆在身边的没几个,顾青鸾嗑着瓜子,双眸又开始放空,历经了他们小时候的那种热热闹闹,现在的生活虽然清静,但说不孤单也是假的。

倒是云朵,这孩子呆在她身边最久,即便出去,最多不过三个月也会回到这里来。

有点奇怪。

顾青鸾抬起头,对上青年那双温温柔柔的眼睛,后者听了她的话,轻声一笑:“师父这是在担心我吗?”

“没有啊。”顾青鸾摇摇头,这十几年她能教的拳脚功夫都教给这人了,就差把修仙那一套教出去了,不过王小黑虽然活得大大咧咧的,这些事还是能把握,不会到处乱说,应该也不会把那些术法告诉云朵。

“咔嘣——”一声脆响,顾青鸾嗑着瓜子想,也不知道为什么,云朵对其他几位师弟师妹倒很温和,对上王小黑,两人光是站在一起,那气氛都很不对付。

实在是摸不着头脑,有自己看着,这两人不光是明面上还是私底下,应该也没闹过什么不快啊,这种争锋相对的敌意到底是闹哪样啊?

发展到现在,云朵只要在古刹里呆着,王小黑绝对不会回来,而往往是云朵前脚一走,那家伙后脚就提着好酒好菜,似乎是终于记起该来探望她这个师父了。

“师父对我倒是放心。”

顾青鸾扬眉,云朵今天可真是奇怪啊,这小正经,难得如此打趣她,她也就破例再多看他几眼,啧,还是那张与九重天小天孙七分相似的脸。

也不知这仙胎是如何投的,能每一世都相像,也是不容易。

“当然放心啊,毕竟我教你教的这么走心,你学得也认真嘛,哪怕在江湖飘着,只要你不主动惹祸上身,倒是无人能欺负你。”这就是大实话了。

“那我会早点回来的,争取不让师父担心太久。”男子向前走了几步,迈上下山的长石阶时稍微驻足停了片刻,回首深深望了她一眼。

顾青鸾眸光瞄到,号了一嗓子:“云朵,还有何事?”

青年抿着唇摇了摇头,拾级而下时望着开阔山林,山峦叠翠,一只手按在了胸口,不知为何感觉心脏微微一刺痛。

为什么一时竟会有这种刺痛的感觉?仿佛什么大事即将发生,一种扼住呼吸的隐痛?

青年脑海里又回想起女子那张脸,和一个埋藏在心底时不时重温的场景。

那一年杏花春雨,他问她:“师父,为什么我感觉,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有老?”

女子微恼:“你希望我老啊!”

“不是的……”

“好好好,我知道你的意思啦,你师父毕竟是你师父,她可是一位美丽善良又宽容的女神仙,因为……呃,犯了什么事才来的凡间,暂时只想做你们的守护神。”

“所以啊,要快快成长啊,再不长大,你师父就要被这群小屁孩累死了。”

师父说的是“这群”小屁孩,没有他吧?他还是很听话很懂事的。

素色白裳的女子牵着一个小少年的手,第一次带他到山下走走,路过一个村头的杏花树,适逢刮了一场大风,漫天花瓣飞舞,女子见四下无人,松开了他的手,蹲下身来朝他“嘘——”了一声,悄悄地说:“我有点想跳个舞,又怕有人来,你帮我放风,我就给你……跳个开头好不好?”

而后,漫天飞花随着女子裙摆而动,小少年守在路口,却忘了替女子放风,所幸这条路无人经过,他得以看完女子完整的一支舞。

语言难以描述的一支舞,不是女子跳得不够好,而是好到了让他羞惭自己语言的匮乏。

……

一个红衣玄衫的青年此时上山路,提着两壶酒也能走得连蹦带跳,风风火火。

两人正巧擦身而过,那个上山的还往他肩膀上撞了撞,云朵回过头时,对上那人嚣张的眉眼:“哟,连六师妹瑶瑶都要出去云游历练了,我们家里蹲的大师兄,终于肯下山一趟了啊?”

提着酒壶的青年一只脚踩在大岩石上,他一张脸不若幼时那般又瘦又黑,现在一张脸白皙如雪,面如好女,因其眉峰锐利,棱角分明的缘故,倒也没有半分女气。

——他便是那个身体抽条后,身材修长,时常和云朵对着干的王小黑,当然这只是个顾青鸾随手取的小名,现在大名王洺。

他口中那个“家里蹲”的青年却只是不咸不淡瞥了他一眼,随即一甩袖,只字不提地下山去。

“啧,脾气大还能装,也不知道师父喜欢他哪点。”王洺提着酒,跃上最后一级台阶,看见庭院边缘的石堆里生出杂草,想着什么时候来拔掉。

“师父,我给您老人家带了陈年美酒,是上好的秋露白呢~”

青年大步迈过幼时觉得宽广的庭院,来到门前,见女子又半瘫在矮桌上,昏昏欲睡,他一边解酒绳,一边开始自在侃此次出去的见闻:

“这次在外巡游,最远去了域北呢,那里的雪下得可大了,一点都比不得这里四季如春的气候,徒儿差点被冻死了,不过,这一路倒是遇见了很多新鲜事呢……”

“师父,你有有在听啊?”说了半天,女子连个反应都没有,青年皱起眉,要气不气的。

强忍睡意的女子微不可闻点点头:“有有有,在……”

话还没说完,却是先睡而敬。

王洺:“……”

“得嘞,师父您老人家最近可是越来越能睡了,诶,小师妹你还没走啊?”

门内一个巴掌脸,生得柔柔弱弱的女孩子扒着门框,朝他点点头,见女子又睡过去,目露担忧,她先把女子弄回屋内床上安睡,即便是这样的动作也没有弄醒顾青鸾。

而后,孟瑶拉着王洺到了外面,终于开口:“我是感觉师父最近睡得越来越多,时间也很不规律,才不敢辞别离去的。”

“况且云哥哥也因要出去了,我再离开,其他几个师兄师姐又都不在,那师父怎么办?”

“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嗜睡,没有别的么?”

“没有别的,师父也不像以前那般突发性咳血了,”孟瑶说着便摇摇头,“我现在倒真的愿意相信师父身份不简单了,毕竟这么多年她的容颜未变,若只是嗜睡一点,其实也无妨。”

“但愿吧。”男子点点头,眼眸中闪过一道光芒,师父所言倒是真的……

她仙人的身份,是真的未曾告诉她其他几位弟子,也就是说,他是唯一知晓她身份的人了吧?

那么……修仙,登上仙途,又是如何一番光景?

只要一想起能和当年那个随手一斩,便能靠剑意斩断方圆十里的树木的女子一道位及仙班,这一刻,青年的心神微动。

.

顾青鸾这一觉醒来,已是月上树梢,她在梦里梦见了一整片琼楼玉宇的仙界,她站在高处俯瞰一刻月华中沉浮的宫殿,突然发现,月下一个小孩在哭,哭声悲恸,令她心神不安,整颗心都揪起来了。

醒来时她还以为是云朵哭了,满屋子找,最后骤然清醒,才发现云朵已经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想了想小孩那张白白嫩嫩的小脸,捏起来手感绝妙,而长大后就没有这种待遇了,一爪下去全是骨头,面皮也薄,她还没开始摸就给她脸红。

想了想,顾青鸾还有点小沮丧。

跃上屋顶,不知是不是最近睡多了,顾青鸾有些失眠,坐在屋顶时却又开始恍惚,一会儿感觉自己是在仙宫喝酒,一会儿又“看见”一位白衣的男子前来揪住她,不许她在琉华宫上面造次。

晃眼一看,前来的却是被她惊醒的王洺。

“师父,你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又在担心云朵那小子?”

顾青鸾捶过去一拳:“什么叫\\\'那小子\\\',他好歹是你大师兄,平时我怎么教你的?”

“师父~”

“你都多大了,还准备撒泼卖乖啊?”顾青鸾毫不留情地嘲笑,“现在倒是乖,也不看看以前,皮上天的窜天猴。”

“行了,让我待一会儿,你穿这么薄还是回去睡吧。”

青年只穿着个雪白里衫,离开暖和的被窝蹲到屋顶,被寒冷的晚风一吹,整个人都开始瑟瑟发抖,却仍旧固执地要陪她:“你先下去,我就下去。”

“我穿的厚无所谓啊。”

“我脸皮厚无所谓啊!”男子丝毫不惧道。

顾青鸾:“……”

“行了,我走了,你继续玩。”话罢,女子跃下屋顶,步入自己房内。

孟瑶不久后也被外面动静惊醒,哈欠连天地转到师父房门前,正想看看师父到底在搞什么,撞上穿个里衫到处晃的青年,当即拉下脸:“王小黑你害不害燥,衣服都不穿好在外面溜呢?”

男子比了个噤音的手势,又指指那屋内,刚准备提醒孟瑶师父回去睡了,但少女还未反应过来,条件反射推了门,却发现门是虚掩的,轻轻一推就开了。

月光入户,屋内陈设一览可见,唯独没有人。

“这大晚上的,你闲得没事做出来瞎转还情有可原,师父呢?”

夜间才下过一场小雨,春雨入夜细无声,此时虽然房顶都干了,但庭院前面的路还是湿润的,青年追出去,月光下,一道小小的脚印连到山门,他顿时怔住了。

“不行,得赶紧通知云朵那个家伙准备好,啊啊啊!师父肯定是去找他了!”

“准备啥?”孟瑶歪着头,小脸一副天真迷惑的模样。

王洺却已经跑回房去,抓起一张纸就开写,而后折了个纸飞机,往窗外飞去!

纸飞机在飞出的一瞬间就化为纸鸟,纸鸟折得有些胖,却是格外迅疾地舞动自己的翅膀,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无边夜色里。

“拜托拜托……”

孟瑶紧随而来,看见青年那双手合十,不断点头的模样,求佛也没有这么诚挚了。

“你在干什么?”少女疑惑不解。

王洺在心底盘算了一下,不出意料,纸鸟最多半个时辰便能跨过万山,直达域北,但愿能赶在师父之前到啊!

师父是神通广大,但也不至于半个时辰,便跨越马车走三四天的路吧?

·

域北飞雪连绵,顾青鸾着一身三四层薄衫,走在熙熙攘攘,披狐裘穿长绒斗篷的大街上,因为太格格不入,一路倒是十分吸睛。

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好好出来看一看,最多不过把古刹旁的七八个镇子摸熟了,最远处去过别的边疆城镇,这么北的地方,倒是第一次来。

北城不夜天,倒是名不虚传,她上次本来路过一次,就在十几年前,可惜行路匆匆,为了去探寻小天孙转世,便没有看得仔细。

不过,说来也奇怪,为什么云朵那家伙,下个山跑到这么远的地方呢?顾青鸾是追随那魂魄而来的,感觉此地魂灵气息最深厚,自然是从遁光落到这儿。

王小黑算错的一点是,他的师父可不是一般的神通广大,比如现在随便走走看看,还逛着集市,买了些小玩意,最后赶到巫疆的圣殿去,都比他那纸鸟要早上几分钟。

魏巍圣殿内一片阴沉的黑色,与外面色彩鲜明浓厚的集市是两种风格,但在殿深处的盛宴上,各大巫祝彩绘涂面,头戴秃鹫羽毛,衣着色彩斑斓,正围着中央一个三米高半开放式的火炉又唱又跳,同时还富有节奏地奏起手里的乐器,有的是一面小鼓,有的则是一串铃铛,还有吹象牙笛子的,诸如此类。

在殿内高首,一个玄衫的男子坐在宝座上,宝座也是漆黑的,上面用金粉勾勒出迷迭诡异的图案,浮雕了众生炼狱的场景,无数亡灵在飘摇的焰火中哀嚎,看过去只让人头皮发麻。

男子脸上带着一个纯黑的精铁面具,面具很是简约,只有一些缠绕的花纹,他支着头,露出一截白皙优美的下颔,姿态百无聊赖。

许久,他挥了挥手,那群跳了整晚的巫祝纷纷停下脚步,恭顺地把手握拳放在自己心脏前,整整齐齐地朝男子弯腰。

男子身着黑色鹤羽织就的外袍,起身走下座前台阶,刚走到台下,殿内四处的烛火却是陡然间晃动了一下。

有人气闯入,法事被人破坏了!

巫祝们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底看见了一致的愤怒,发现是一位素白衣裳的女子闯入时,一个个恨不得上前去手撕了她。

特别是那女子竟然还大不敬地见了他们的巫王不跪,而且……她竟然扯掉了巫王的面具!

男子的脚步顿在最后一阶矮阶上,一动不动,直到最后一层遮掩的面具被女子扯下。

面具下,是一张紧抿双唇,面无表情的脸。

女子手里握着那张面具,与他四目相对,声音冰冷:“告诉我……”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以及——”她尚未回头,一道碧色灵力准确击中飞来的纸鸟:

“如果我没有发现,你还准备和王洺一起,瞒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