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嗓音熟稔至极,是无数次夜谈时依偎在一起的低沉,语气却凌冽而陌生。
顾青鸾还未转过身来,倒是被吓了一大跳,手中画卷“啪——”地落地,系住画卷的红绳该很脆弱,竟是一下就摔断。
而后,顾青鸾眸光跟随那地上滚开的画卷,泛黄的长卷铺展,画中人的容貌如花朵绽放,出现在她眼前。
——那画上是个女子,面带白纱,只露出一双各位漂亮的眼睛。她站在梨花深处跳舞,满天梨花如雪,她素色的衣裳舞动,如一只遗世独立的鹤,偶有一个时刻,风拂起她掩面的白纱,她恰好回眸,漂亮到极致的眼睛刚好朝这边投注眸光,那眸光清冷得比月色更凉薄。
与女子的舞姿对比,那万山梨花都黯然失色,只成为画卷虚化的背景,而那惊鸿一瞥格外动人,似乎穿透泛黄的纸页,跨越时空,与画外的人凝望。
看见这画,顾青鸾倒吸了一口气,比被现场抓包的惊吓来得更甚。
——原因无它,这画上女子,是她,三千年的她。
看见这幅画的一瞬间,她的记忆瞬间复苏,是有这么一个场景,在当年的瑶池花赏,她来得早了,筵席未开,等得百无聊赖,便去瑶池后山转悠。
转悠着走进梨花深处,满眼雪白,风景可喜,她便无端在梨花深处跳起舞来——本来,是以为在那旮旯角里无人的,岂料却被人看了个全程,还留下画卷留恋。
她还记得自己跳到最后,外衣裙边沾了草地露水,混着泥,实在不雅得很,才索性只着朴素中衣,就那么去赴宴,要不然,也不会被那琼裳仙子看低了眼。
——原来,早在这么久的以前,这小天孙,便……
压下眼中的震惊,她一瞬间低下头,十分能屈能伸,扑通便跪在了地上:“婢子打扫房间,不小心碰掉了仙储的东西,实在该死,请仙储责罚!”
身前似乎腾起了一阵风,顾青鸾倒不怕这人认出自己来,不是就连那朔玉也没看穿自己的伪装么?
她只是感觉奇怪,为什么风过时,隐隐传来淡淡的酒气?
男子快速收了画卷,如刀刃一般的眼神扫过她全身,顾青鸾配合作出一副“瑟瑟发抖”的模样,开口求饶:“仙储饶命……”
“滚出去!”身前传来的话语十分压抑,凌冽如刀锋,顾青鸾利落爬起来就准备退下,还没挨到门槛,就闻身后传来一句:“站住,谁让你走的?”
顾青鸾:“……”莫非,这小天孙真的,要让她“滚”出去?
这是什么癖好?她现在就暴露身份揍这家伙一顿,还能混出仙宫么?
身后传来“啪嗒——”一声,她目露凶光地回头,发现是身后男子把手中仙剑拍在了桌子上,他一袭白衣穿得松松垮垮,露出精巧的锁骨,收了那画卷,他在矮桌后坐下。
这时顾青鸾才发现,男子那仙剑的剑柄处捆着三个半大的酒罐,此刻一个已经见底,另外两个被他解开排在矮桌上,就挨着那碟桂花糕。
仙剑上沾满了黑黝黝的泥土,不知是去哪儿刨过地,顾青鸾眸光复杂,这玄炙剑实在是可怜,杀猪劈柴无所不能,甚至有几次还被她撞见,小天孙一脸烦闷当烧火棍捅灶台。
而现在,居然还能刨地?
想起那人第一次生火做饭,把自己一张脸搞成花猫的滑稽场景,顾青鸾虽则感觉好笑,但最后,内心却多是酸楚。
“过来坐!”这时,男子面无表情扯开一罐酒的酒塞,动作豪迈,与那礼节严苛的仙界储君迥异非常。
顾青鸾一直在暗中观察,见这人当真没认出自己,也不知他要搞什么幺蛾子,一时不知进退,僵在了原地。
“坐,还要我过来请你么?”那男子抬起一双眼,眸光寒冷如霜,他的面色与平时无异,但顾青鸾只是走近几步,都可闻见他身上那股冲人的酒气。
最后,她身为一个低等扫洒宫娥,十分“战战兢兢”地坐在了矮桌前,与那男子对坐。
男子塞给她一罐酒,动作粗犷,顾青鸾捧着酒罐愣在了原地,却见对面男子直接仰头,竟是那样直接往口里灌酒。
男子扬起头,喉结耸动,溢出的琼浆打湿他衣领,顺着那精巧的锁骨,没入衣襟深处,顾青鸾眸光一暗,不敢再看,便老老实实低下头。
只是心里纳闷得很,这小天孙……是喝醉了耍酒疯么?
“今日我姑且放过你,放在平日……”那男子狠灌了几口酒,毫无形象地用衣袖擦去唇边酒液,深黑的眼眸盯着她,那眸光十分具有压迫性,里面仿佛酝酿着风暴。
顾青鸾一时分不清,这人到底是醉没醉。
“吃。”男子见她不喝酒,索性夺过她手里的酒罐,把眼前那碟桂花糕推过去:“你不是很喜欢吃这玩意么?吃啊!”
顾青鸾被吓了一大跳,这次是真被骇住了,纤手捏起一块桂花糕,还未放在嘴里,男子却在下一瞬突兀起身,一个挥袖便将桌子上桂花糕整碟挥落在地!
白玉碟碎裂,浅黄色的糕点摔在地上,一下就被摔散成渣,即便不散,也不能吃了。
顾青鸾手中这块也未能幸免,不过她纯粹是被吓得握不住。
当男子面无表情的脸凑近来的时候,顾青鸾一颗心陡然跳动飞快,仿佛要自嗓子眼跳出。
“你这双眼睛倒是和她生得极像,”男子低沉的嗓音近在眼前,顾青鸾甚至能看清那双眼里的红血丝,“不要让我再看见了,要不然我找人替你剜下来可好?”
顾青鸾双眸陡然瞪圆了,不是被吓,而是气的。
下一秒却见那男子陡然拉远距离,哈哈大笑三声,又举起酒罐往嘴里倒。
“是仙帝派你来的吧?这次又是何种花样?监视?还是找了个除了眼睛和身姿有些像,脸都迥异的来试探我?”
顾青鸾坐在矮桌前,一时坐立难安,仿佛有千万只小虫子在啃噬自己的腿一样,让她想逃离这个可怖又压抑的氛围。
男子此后却一直缄默,直到饮尽了两罐酒,又摔了那陶罐,才坐下。
他的眼神倒是一直清明,清明冷峻到可怕,收起方才骇人的气势,整个人便如往常一般,清冷自持,皎洁如天上月。
顾青鸾晃眼,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了解眼前这个人。
“你勿多想,今日是我生辰。”男子突兀道。
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话。
但顾青鸾却一瞬间明白过来,这小天孙之所以“放过她”,是因为,今日是他生辰?
“一万岁生辰?”她在闭嘴沉默很久后,终于问出一言。
男子未应,只是点了点头。
“你的生辰……为何……”没有人陪你?顾青鸾话不过脑子,想起了就开口,问到一半却噤了音。
仙族间盘根错杂的弯弯绕绕关系,她听了都头疼,更别说去理清,不过这位小天孙身上的……倒是有所听闻。
当初他的父君得了他,本来还当做珍宝,满月酒时按理会将新生儿名字刻入宗阁留存,风风光光大宴后,回内殿一测,却是悲从中来,为什么呢?
——因为这孩子血脉与他对不上。
若不是他母亲哭着自证,最后以周身血脉发下毒誓,证明这孩子绝非他出,暂且保下他一命,但这终究是件丑闻,很快闹得整个仙界沸沸扬扬。
在最终钧裁前的那一个月,听闻那位三殿下天天脸色如猪肝。
最后在仙族祠前,三位兄弟风风火火赶来,一个个地测证血脉,皆不符。
这孩子几乎是当场就被判了死刑,一个非仙族的异类,万死都没有过错。
他的娘亲难以相信这个结果,满脸泪痕,一头撞死在了先祖的祠前。
围观众仙心有不忍,但又十分唾弃这妇人的不检点。
最后还是仙帝出马,滴下鲜血,一验,是仙族血脉。
仙帝:“……”
众仙:“……”
但那时,自那妇人怀上这小天孙,前前后后整整五年。
而仙帝早百年以前,便步入寒潭极渊修行,修为不突破一个大境界,是万万挣脱不出那里面亿万年的寒煞之气而离开的,能赶上这孩子的满月酒出来已是极其幸运。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荒谬得很。
可是这孩子生下来,娘不亲爹不爱的局面到底是如此造就,顾青鸾在那满月酒中途便溜了,后续事情一概抓瞎,于四海八荒游历时,却是知道,九重天上出了个笑话般的小天孙。
至于后来再听闻时,这人已成了仙储,身份金尊玉贵,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也就几千年内的事情,顾青鸾活得洒脱不拘,也没怎么注意。
此刻细细回想,她内心有如针扎,简直难以想象,一个无人看护的幼儿,要如何在这吃人的仙宫深处,活成现今局面,甚至于……被仙帝亲册为储君?
两厢静默,顾青鸾是自认为说错了话,对面男子敛去方才耍酒疯般的模样,坐的极其端正,脊背挺直,光看外表,倒是光风霁月。
许久,顾青鸾却听见他一声嗤笑,这声笑让顾青鸾明白,他可能早在迈入门之前,怕是便醉的不轻。
男子仔细擦干净了手,而后小心翼翼铺开那幅画卷,审视良久,眸光深沉又温柔,令顾青鸾看了感觉害怕。
“她漂亮吗?”
男子头也不回地问她,就连那话语,也格外温柔,似荡漾的湖水。
顾青鸾把牙一咬,没脸没皮应声道:“漂亮。”
“她拖我下仙罚台时,我还以为她是记得我的,想带我走……可惜,她不记得了。”
“那个时候我就想,我要如何让她记住我,永远的……记住我?”
“可惜现在,有人叫我忘了她。”
“好遗憾啊。”
“……”
虽然嘴中说着遗憾,男子一双眼却是笑吟吟的,恍惚间让顾青鸾透过那双眼,看见那个笑得无忧无虑的青年。
云朵,白云朵朵。
“你走吧。”男子最后朝她道。
顾青鸾起身行了礼,慢慢从屋内退出去,可脚还未挨到门槛,背后一道凌冽的灵力却是直接朝她头顶百会攻来!
他要杀我灭口?
就因为……撞破了这件事情?!
那瞬间,顾青鸾心中闪过千万种惊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