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日暮葵从家里出来,手里捧着跳舞时要带的头饰,身上贴了好几张暖贴;暖贴只在贴着的区域产生作用,冬夜里的寒风依旧透过薄薄的衣衫刺着她的皮肤。
夜间的日暮神社在参道两旁点亮了石灯笼,暖黄色的光掩盖了冷白的月光洒在铺着卵石的地面上;这个时间,人们应该都还在神社外、石阶下参加热闹的庙会,连着彩灯、用大音响播放着音乐的庙会正浮起与神社截然不同的人气;日暮葵想起了妈妈的嘱咐,只远远朝那个人声鼎沸的方向投去了短暂的一瞥,随后便加快脚步走进了神乐殿。
日暮神社的神乐殿是半包围的构造,有一处外突的露天高台专门用来进行祭祀仪式;那里安装着的音响和照明灯具大概就是这古朴的神殿内最为现代的物品了。
日暮葵和正忙着排列着殿内席的位置的打工巫女们错身而过,在祭祀开始之前,她得先去殿内供奉的小型神像处净手、焚香、冥想,以示对神明的尊敬。
日暮神社供奉的主神是神道教的最高神,太阳之女「天照大神」,她掌管着神域与人域的光明,佑护她的子民丰收、顺遂、喜乐;不过有些奇怪的是「日暮」意为黄昏,逢魔之时的太阳神殿,大概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又有了几分驱魔除恶的寓意,因此也有不少人不远千里专门前来祈求长寿平安。
比起那些信徒,日暮葵其实谈不上对神明、神学有多么虔诚、狂热,只是这些规矩在自小的教养下已经刻在了她的骨子里,她不会、也没有必要将这一切剔除掉;她跪坐在神位前,闭眼放空,过了好久,突然有一股淡淡的花香混在殿内昏沉沉的沉木熏香中钻进了她的鼻子。
这股香味太过熟悉了,就像是一缕丝线串联出了她脑海深处记忆的碎片。
日暮葵睁开眼睛——此时,她的周遭被诡异的迷雾笼罩着,但依稀可见她还身处神乐殿内,案上的烛火仍然平静地摇曳着,只是原本供奉着的开着白花的榊叶枝被几串开得茂盛的紫藤花代替。
“是在做梦...”日暮葵这么想着,在如此环境下也没有感到丝毫的慌张或恐惧,她顺着脑海中的念头,抬头看向神位。
眼前本来左持草薙剑、右捧八咫镜,俯首对信徒慈爱微笑的天照大神竟然改换成了左手提刀鞘、右手持长刀震怒欲砍的武神模样,她背后木雕的太阳依旧光芒四射;日暮葵愣住了,凭借她过去十几年一犯错就要面天照大神思过的经验,家里、乃至是全国的天照神社都没有一座天照神像是有这个动作的!
此刻,她终于对‘自己正身处在一个诡异的地方’这件事有了一个清晰而恐惧的认知。日暮葵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却发现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眼前的神像似乎在发出一股沉重的威压;武神在审视着她。
几秒后,又或是几十分钟后,现实中的日暮葵睁开眼睛,拖动椅子的声音、悉悉索索的说话声、烛火舔舐灯芯的声音再一次像潮水般向她涌来;眼前的天照大神依旧慈爱地笑着,绿叶白花的榊叶枝高洁地立在白瓷瓶内,一切正常。
“葵,”从庙会回来的妈妈和奶奶已经站在纱帘后冲她招手,“还没准备好吗?”
日暮葵回神,她迅速从跪坐的软垫上爬起来,忍着酸痛跺脚让自己的关节迅速调整过来,一边给自己带上了沉重的金冠头饰;打工巫女们已经开始引有神乐券的客人们进殿内席入座,日暮葵只好从侧间溜到了妈妈和奶奶身边。
她们都已经换好了巫女服,而爸爸和曾祖父则穿上了神官的服饰;零点的醒钟敲响后,岁旦祭的祭祀仪式就正式开始。
爸爸和曾祖父主持祭祀,妈妈和奶奶奉上祭品,日暮葵则在祭祀尾声献上神乐舞,共重复三遍。
神乐舞有许多的舞种,在岁旦祭时通常会跳浦安之舞。日暮葵已经将这个技能练得足够有欣赏性了,她单手拿神乐铃,每做一个动作时三层金铃就会随着她手腕的一点一带发出悦耳的脆响,当她旋转起来时,脚尖轻点地面,空着的手托起系在神乐铃尾端的五色带,檀纸束起的乌发随着她的动作流畅地扩开。
露天的高台下围着不少来神社敲新年钟、祈愿、初诣的人们,其中当然也有日暮葵的同学,他们都仰着头、眼睛中倒映着暖融灯光下仿若神明附身的巫女。
三场舞结束,日暮葵立刻缩着身子回到纱帘后,她的家人们都已经去主神殿旁主持敲钟仪式去了,殿内席的客人们也走得七七八八,只留下打工巫女们还在整理。
“辛苦了!新年快乐!”她们互相笑道。
日暮葵将冰凉的手贴在有暖贴的位置,心里想着的只有赶紧回到温暖的家里去,出了神乐殿,她就将沉重的头饰扯下来,快速向人流不那么密集的小道走去。
主神殿、副神殿和神乐殿呈‘品’型排列,主神殿旁在举行敲钟仪式、副神殿和神乐殿之间摆了好几个摊子在售卖绘马、神签等小玩意,都是人挤人的地方,而日暮葵选择的小道正是在神乐殿靠神社边缘的那条道,挂着照明的御神灯笼,明亮又冷清。
她回去时经过了御神木,再往前走就是那个日暮葵‘再也不敢’进去的小木屋,本着谨慎原则,日暮葵目不斜视地准备经过——
这时,一阵风起。
夜晚有风本应该是正常的事情,但是这风从一侧幽幽吹来,带着花香、卷着几片淡紫色的花瓣。
是紫藤花。这个时候是冬季,怎么会有紫藤的花瓣呢?
日暮葵不可避免地将眼前诡谲的一切和之前她在天照大神神像前看到的那个幻觉联系在了一起;她感觉这股风正带着奇异的力量将自己往前方推去,推向风的源头——那个不知什么时候敞开了大门的木屋。
日暮葵是人生第一次踏进这个禁区,就像曾经她趴在窗户口看到的一样,木屋进门、几层木台阶之下有一口光是看上去就觉得上了年纪的古井,古井周围摆着叠地整整齐齐的一大摞色彩鲜艳的衣裙、软绵绵的玩偶、一大堆的御守、[四魂之玉]、[破魔之矢],甚至还有弓和一小篓锋利的箭矢。
风裹挟着花香和花瓣从古井底缓慢而长久地吹来,日暮葵逐渐觉得自己要无法抵抗风的迫力了;她不受控制地往古井方向踉跄跌去,惊惶的呼救被恐惧的情绪哽在喉咙口,将要被拉进死亡的绝望感深深地笼罩着她——这种情绪持续到她看到井底的前一秒。
井并不是幽暗、深不可测的,它的尽头是淡紫色的光亮;随着日暮葵的靠近,井的光芒越来越明亮,那种光并不刺眼,反倒让人有种被初升之阳怀抱的温暖与宁静。
井的对面可能不是死亡。日暮葵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动作迅速地在风的力量攀升到顶峰的前一刻,抄起了井边的弓箭。
随即,她跌入井内。
......
井下的空间延伸缓慢又色彩奇诡,日暮葵被风的力量拖着下坠,周身悬浮着一片片紫色由深堕至浅的紫藤花瓣们;原来这就是让她的家人们一直担心着的,和姑姑相关的‘十五岁的奇遇’?
命运不可避,她还是掉进了井里。日暮葵想起了她的妈妈——等妈妈忙完回到家里发现她不在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会不会猜到她是掉进了井中呢?如果还可以回去,妈妈会怎么暴打她呢?如果回不去了呢?
还没等日暮葵在心里给自己编好一长串的饶命词,她就感觉脚踩到了实地,随着瞬间消失的无重力感,她膝盖一软、一下子跌坐了下去。
几秒的天旋地转之后,日暮葵勉强镇定了下来;她此时正坐在软绵绵的层层紫藤花瓣之上,她四处、抬头看了看,摸了摸,确信自己还处在井底。
井不大,双臂延展开可以勉强触碰到;井壁阴冷干燥又有陈垢,不过有几处凹凸不平处可以方便她攀爬上去。日暮葵将弓箭背在身后,动作僵硬地开始沿井壁往上攀登,幸好井底铺了好几层的紫藤花瓣,以至于她所处的位置离井口并不是很遥远;她回想起了国小四五年级那会儿妈妈请私教来教她‘野外求生’的时候,教练看到教授对象是她这么小又对这方面毫无兴趣的孩子时的惊讶和不赞同,之后,日暮葵从教练那里学来了很多她以为会永远没什么用的知识——而如今,‘攀岩’已经派上了用场。
日暮葵爬出了古井;她仍然在小木屋内,暖色的烛光从木台阶之上的窗户缝隙透进来。要不是井边原来摆着的‘祭品’都不翼而飞,日暮葵甚至会以为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她仍然身处原来的世界。
她握紧了肩上的弓柄,谨慎地走上了台阶;和之前看到的淡紫色光芒不同的、切切实实来自于人类社会的暖光照亮了她的脸。
在黑暗中呆了好一会儿的日暮葵觉得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眼睛,一只手推开了木门;她并不觉得躲在门后会得到多久的安全,只期望外面的世界不要太糟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