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平成26年12月31日[大晦日],日暮神社按照恒例将要举办一年一度的岁旦祭。

为期三天的岁旦祭在神社祭典中只能算是中祭,但近些年来,日暮神社的香火旺盛,在周围街区声誉日隆,作为新年祈福的岁旦祭自然也越办越高调。

鸟居在年前已经让人重新漆过,庙会的帐篷已经搭好,写着[奉祝平成天皇康泰]的御旗也在今天早上一一竖在了神社的参道两旁;下午时分,日暮家的小辈,日暮葵正陪着奶奶仔细清点着各种样式的御神签、御守等小玩意,虽然这是已经重复了好几天的任务,但是年纪尚小的她却依然显得耐心十足。

她将手边足量的塑料珠子放进贴着[御·四魂之玉]标签的箱子里,然后挪动着膝盖去够一旁堆放着的塑料箭矢[破魔之箭]们。

这时,日暮葵的奶奶制止了她的动作:“这些就让奶奶来吧。小葵,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不如去休息一下,也为晚上做好准备,好吗?”

日暮葵要在今晚凌晨时分连跳三场的神乐舞,这已经变成了日暮神社这几年来的跨年仪式之一,今年也照例给周边的居民们送了神乐券邀请他们前来观看——然而事实上,将美丽又圣洁的祈福舞带给大家的同时,日暮葵也为寒风、通宵和高强度的舞蹈而痛苦不堪着。

因此,奶奶一提起来这件事,日暮葵就苦起了脸,不过,她的反抗也就局限于小小的表情而已,她勉强直起跪麻了的膝盖和小腿,然后扶着墙走出了房间。

日暮葵正是在国三临近毕业的年纪,作为家传神社的子女,她从小就在日暮神社长大,也从小被同样是神官家庭出身的妈妈严格训练了一系列的技能。

虽然她也不是很明白,药理、野外求生、弓箭、女子格斗术等等这样的技能为什么是神社继承人的必备技能,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别人家的小孩都在街道上玩玩闹闹的时候她必须要跪坐在点着晕乎乎艾草的房间里默写天书一样的古文,小的时候也皮过、反抗过,不过她的妈妈是个看上去像一派温柔的大家闺秀、但气起来什么东西都能往日暮葵屁股上招呼的猛虎妈妈,她的奶奶明明是对一切都很宽容和气的人、但唯独在教育日暮葵这件事上总是抹着眼泪由着儿媳妇——总之打着打着,日暮葵也看开了,这大概就是天选之人的宿命吧。

当然,这不是自嘲——日暮葵是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是天选之人的。毕竟她的生日就是在意为[初始之日]的1月1日,她胸口、锁骨下的位置还有一个小小的五芒星的胎记。记得小的时候,日暮葵还指着自己胎记认真地告诉妈妈,这个五芒星就是传说中的晴明桔梗印,她其实就是安倍晴明或者他座下什么灵物的转世,以后是要降妖除魔拯救世界的——她还记得当时妈妈听到自己说出这番话后刷白的脸色。

不过话虽这么说,但是这将近十五年来的人生中,日暮葵倒是没有接触过任何超自然现象,也没有展现出什么与众不同的才能;她的生日只是个依附在盛大又忙碌的岁旦祭边角的一个小小点缀,她的胎记也只是一个她穿衣服时会特意掩盖住的平平无奇的暗红色疤痕。

日暮葵经过主殿前的庭院,几位特意招来正月里帮忙的打工巫女们正一起整理着绘马挂;见到日暮葵走过,女孩们友善地告诉她:“日暮小姐,你爸爸回来了,刚刚从这里走过呢!”

日暮葵的爸爸,日暮草太是位足球运动员,虽然家里继承着神社,但是妻子和长辈们的理解和支持让他也可以安心地去追逐自己的梦想——他很成功,因此也很少回家。不过,再怎么忙碌,他至少也会在一年的最后一天赶回家里,和家人们度过或长或短的年假。

爸爸绝对带了自己的生日礼物回来!日暮葵高兴地与打工巫女姐姐们道了谢,难得步履轻快地向立在神社角落的三层独栋住宅走去。

在她的身后,打工巫女们不可避免地将带着艳羡与欣赏的视线黏了过去:日暮葵穿着正统的巫女服,白衣绯袴,因为身份是正巫女,所以外面还多罩了一层印有鹤松纹的千早外衣,乌黑的长发由白纸红绳束起,随着她的染上了几分喜悦的步伐在身后轻轻晃动着——毕竟是从小教养在神社的正巫女,光是背影就让人觉得不可比拟。她走得远了,打工巫女们才纷纷收回目光。

......

日暮葵走进家中,玄关处果然新增了一双属于爸爸的皮鞋;她蹑手蹑脚地摸近走廊尽头的客厅,准备给估计在那边翘着腿、大喝啤酒的爸爸来一个惊喜!

然而,当她的手摸上门,正要猛地推开时,她感觉到了有哪里不大对劲——客厅内传来交谈声,但绝对不是洋溢着喜悦的寒暄。

“...你难道就一点儿也不着急吗?!明天、不,今晚12点过后就是她的15岁生日了!如果按照你姐姐当年那样,那么——会发生什么你难道就...?”是妈妈的声音;她好像激动地要命。

一阵沉默后,爸爸说话了:“我当然...但,但如果这就是小葵的命运...恐怕是躲不过的。瞳,你已经为小葵打算了那么多,教会了她那么多东西,这已经是我们能做的全部了,之后的一切就要看神明的旨意。当年我的姐姐,不是也好好地完成了她的使命吗?虽然我们如今见不到她,但是我相信她也在那个时代幸福地生活着。”

“我不能接受!”妈妈骤然提高了声音,但又像顾忌着什么般压低了嗓子,“我不能接受。我只有葵这一个女儿,我不能失去她——我可不是...可不是你妈妈那种心里明明不舍地要死却还能送女儿走的人——什么幸福的生活?在战国、和妖怪一起?你看看你妈妈,哪天不是在担心受怕中度过的?你看看你的爷爷!每天每天躺在床上只会‘戈薇’‘戈薇’地叫!你难道想让我也过上这样的生活?你难道?就忍心?!”

......

日暮葵轻手轻脚地走上了楼梯;客厅里争吵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

其实对于她爸爸的姐姐,也就是她的姑姑日暮戈薇的事情,日暮葵还是有一定的了解的;虽然家里人平日里都很少主动提起,但是每当到5月7日那天,奶奶都会买回来一个超大的奶油蛋糕,日暮葵问起来的时候,奶奶就告诉她,这天是她的姑姑戈薇的生日。

活在亲友对话里的姑姑,5.7日会整日红着眼睛的奶奶还有明明已经老得走不动路却仍然会在5.7日下床站在家门口等人的太爷爷;这些悲伤的线索串联起来只有一个同样的悲伤的结论。

姑姑已经去世了。

日暮葵略一思索就能猜出,姑姑应该是死于坠井事故,地点就在神社中心御神木旁终日紧锁着的小木屋里——小的时候由于好奇心,日暮葵还专门跑到木屋门口扒着窗户看过,里面有一口古井,旁边摆着好多吃的用的,估计就是为了祭奠姑姑——当然,后来被妈妈发现了之后,日暮葵遭受了有生以来最惨痛的一次暴打(屁股),最后还被揪着耳朵默写了一百遍[我再也不敢了],反正自那之后,日暮葵永远是绕着那小木屋走的。

可是,日暮葵也思索不通,为什么姑姑的事情会和她的十五岁生日联系在一起,还有什么神明的旨意、命运——爸爸明明是个足球运动员,但说出来的话却神神叨叨的。妈妈也是,估计是担心她十五岁之后会遭遇什么不测?可那也不是暴打你可爱的女儿的屁股的理由啊!不过这些话也就只能她自己心里想想,她可不敢说出来挑战她妈妈的权威。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

是一个关系不错的同学发来的邮件;这几天大家发来的邮件变来变去都是那么几个内容,要么是说今年元旦会来日暮神社初诣的,要么是说今天晚上拿到神乐券会来看她跳舞的。

日暮葵还是认认真真地回复了感谢的话。

过了一会儿,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日暮葵洗了澡,然后换上崭新的巫女服,接着熟练地化妆、编头发,跳舞时要带着的金色头饰实在太重了,她准备到时候临上场了再戴;期间她妈妈日暮瞳也有到她房间里来检查她的准备情况,妈妈大概已经收拾好了心情,光从表情上看不出有之前在客厅和爸爸‘争吵’过的痕迹。

她没有被日暮葵惹生气的时候都是一个温柔无比的鹿妈妈,她帮日暮葵将头尾打理整齐,然后轻轻地摸了女儿的脸蛋:“小葵,先跟你说好,晚上跳完舞之后哪里也别乱逛,赶紧回家里来,等妈妈回来给你煮红豆年糕吃好不好?晚上要贴的暖贴拿出来了吗?够的?那好——对了,你爸爸回来了你知道的吗?这里准备好之后就乖乖和爸爸呆在房间里,妈妈和奶奶等会儿会去庙会帮忙——这次的庙会,你就先别去啦?好吗?”

日暮葵除了一直点头又还能做出什么别的选择呢?她想起了之前在客厅门口听到的那些话,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妈妈神经过敏。

“乖,”她的妈妈暂时满意了,提起了一件或许能够让女儿高兴一些的事情,“你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总是带着你到处玩的那个,‘狛治哥哥’吗?好像因为升学,他们家又要搬回附近来了。以后有他带着你,我也能放心一些,说不定以后你们还可以一起上学呢?”

日暮葵眨了眨眼睛,处于青春期的少女在家长面前谈论起异性还是有些尴尬的;她当然还记得以前家就在日暮神社斜对面的‘狛治哥哥’,他是附近街区的孩子王,调皮又闹腾,但是对日暮葵这个邻居家妹妹可以说是有求必应——她小时候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才充实起来的;以至于后来狛治搬家走以后,日暮葵难过了很久。

当妈妈的的确了解女儿,见日暮葵肉眼可见地心情好转之后,妈妈日暮瞳再度拍了拍女儿的头,有很小心地不去弄乱她的发型:“好了,我到楼下去了,再提醒一遍,不许去庙会,不许乱跑,不许靠近井,跳完舞直接...”

“我知道啦!”日暮葵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