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活下去”,人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在过去与无惨一并走过的几百年间里,阳生曾见识过无数口口声声地说想要“活下去”的家伙,她也并非不能理解,对于人类而言,求生的渴望几乎可以说是一种本能。

但很多人也仅只停留在“渴望”的阶段。

有人对“变成鬼”这样的条件望而怯步,也有人最终选择了接受无惨的邀约,却在“日行一善”的半途中因为完不成该做的事情而黯然陨落。

人总是渴望活着的,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为活着努力。

而阳生所见过的最努力最拼命地想要活下去的家伙,现下正在幽黑的仓库里一个人生闷气。

想到这里,阳生的唇角不自觉地向上扬了起来——她总是带着和善的笑意的,但眼下的神情看上去似乎要比之前柔和许多。

“如果只是我自己的话,其实即使死去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珠世垂下眼,叹息着轻轻回答了一句:“我也知道,只要是人总归会有这样一天,可我还是想——”

猛地抬起头,珠世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才刚安生下来的婴孩身上,猝不及防的,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竟开始向外溢出什么晶莹的液体:“想看这孩子长大,想有更多的时间陪在……”

“他们身边。”

许是因为情绪骤然激动起来,珠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一旁的男人连忙迈步走到了珠世的身边,轻握住了她的手,任由她将脑袋抵在自己的肩头。

阳生恍然回过神来。

面前两个人相互依偎的场景不期然地触动了心里某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在很久很久之前,她也曾经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支撑着某个人的身体,她也曾渴望某个人能继续活下去,能一直一直停留在她的身边。

——可人似乎都是会改变的。

阳生知道自己不该在别人的事情面前过多地带入自己的情绪。她深吸了口气,努力将那些无关紧要的念头从自己的脑海里剃除。

其实有的时候,她也会很羡慕无惨那种什么情绪都不过脑子的性情——总之只是完成任务而已,也不必去体会别人的喜悲,只要为自己活下去竭尽全力就好了。

他从不会去想什么结果,也不会在意自己所谓的“行善”是不是真的能给别人带来幸福。总之他所关注的,向来只有他自己而已。

“既然无惨说过要帮您,那么您的愿望应该会实现吧。”再抬起眼的时候,阳生的神情已经恢复了一贯平静又温和的状态:“如果您的愿望足够强烈的话。”

“在这里打扰了这么久真是有些抱歉了,不过我想,我果然还是应该去看看无惨那家伙的情况——”说话间,阳生站起身来:“忽然变得这么安静,真让人有点放心不下。”

她这样说倒也不是真的担心无惨会发生什么意外,毕竟那家伙惜命的性格也不可能做出什么作死的事情来。直到此时才提出去无惨那里的阳生其实不外是想随意找个借口,以离开眼下这种太容易让人心生感慨的境地。

清顺和珠世家的仓库收拾得很干净,提着灯掀开门帘的时候,阳生就感觉到了——虽然说本质上是用来堆放物件的所在,但抛开没有透光的窗子这样的缺陷之外,把这里当成客房也完全没有问题。

踏上干净的草垫后,阳生回身将门仔细掩好,这才回身去找无惨的影子。

屋里安静极了,以至于阳生轻踏在草垫上的声音都格外明显。除开自己带来的窸窣响动之外,偌大的房间里还回响着一阵极轻微的呼吸声——均匀而沉静的,那是阳生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阳生看见了那个犹自踞坐在角落里的男人。

在昏暗的光线下,睫毛在他漂亮的面颊上投下了一大片的阴影,显得他此刻的表情多少有些阴沉,垂在两侧的拳头虚握着,眉头也微微蹙着,唇角不自觉地下垂,唯有鼻翼随着均匀的呼吸翕动着——看上去睡得倒是很沉。

即使是睡梦当中还在赌气吗?

阳生不自觉地扬起了唇角,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从一旁拿起了清顺为无惨准备下的被子,轻轻抖落开,又仔仔细细地盖在了熟睡中的男人的身上。

——这样的动作实在有些多余,毕竟身为“鬼”的无惨才不会如人类一样轻易受寒。

当阳生将被角细细掖好之后才恍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有些僵硬地停下了动作,阳生讪讪地收回了手,转而侧身坐在了无惨的身边。用脑袋顶着背后的墙壁,阳生偏过头,盯着男人犹自带着不悦却罕有安静的漂亮面孔看了好一会儿。

——似乎打从这家伙身体变得好起来之后,两人就再没这么安生地坐在一起过了。

打从绑定了那样的契约之后,打从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莫名其妙地陷入了又尴尬又微妙的状态之后,他们好像就再没这么安安静静地在一起相处过。

那家伙总是在为活下去这件事情不停地奔波着,可偏生他总能在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上行差踏错,导致他们两个人争吵的时候远比正常交流要多上许多。

——不过仔细想想,除了任务的事情,两个人又有什么可交流的呢?无惨不是会追忆过去的人,而在抛开过往的风花雪月之后,他们之间剩下的好像也只有那一道契约了吧。

阳生嗤笑了一声。

他们都已经不是人类了,所以人类的情感也早就不奏效了。

正这样想着,阳生忽然觉得肩头一沉,侧眼看去,却发现某个睡着的家伙竟非常不自觉地歪靠在了自己的身上。

阳生:……

她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所以这么大个房间她怎么就那么想不开地要坐在这家伙的边上?结果被这个睡着了的家伙占了便宜当了靠枕不说,等下这家伙醒过来一准儿还要跟她闹——

阳生觉得自己的前途黑暗极了。

她瞥了犹自还在熟睡中的无惨一眼,短暂的犹疑之后,她终于还是选择了抽身而退。

只是退开的时候,她姑且用手在男人的脑袋上垫了一下,没让他直接落在地上。

指尖扫过男人蜷曲的短发时,阳生的心情也变得有些微妙——是过去了太久吧,以至于连这样的触感都变得有些陌生了。

她几乎都要忘记了与男人在被筒里相拥的时候,被汗水濡湿的蜷曲长发揉在掌心里该是怎样的感觉了。

下意识的,当男人自然侧卧在柔软的草垫上时,阳生顺手将垂在他面上的额前的短发拨了开,接着又去整理搭在那家伙身上的被子。

而当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却不期然地对上了那双骤然睁开的梅红色的眼睛。

并没有什么初醒时的茫然,那双因为变成鬼而看上去如同野兽的猫眼里满是一贯的清明锐利。

“醒了?”阳生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自己的手,脸上的神情倒是并没有多少波澜——至少她自己觉得是这样的。

无惨盯着阳生的面容看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却是翻了个身,只留给少女一个背影。

他此刻的心情糟糕极了。本来离开继国家的时候,他心里就带着种难以言喻的怨念,为了躲避阳光不得已在这种又小又破的地方寄宿下来也就算了,结果后面追赶过来的阳生一直在跟那些无关系的人相谈甚欢,完全把他晾在了一边——

而且更可气的是,他本来想为自己受到的不良待遇表示抗议,结果这家的孩子居然极其不识趣地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嚎啕大哭?

——无惨觉得自己受到了针对。

赌气一个人窝在墙角,无惨其实也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身为“鬼”的他并不需要通过睡眠这样的方式来补充体能,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入睡或者做梦。

事实上,无惨并不大喜欢做梦,因为在梦境当中,他时常会无可控制地看到某些莫名其妙的画面。

就像现在一样——尽管不想承认,可就在刚刚,他在梦境里看见了……神无月。

不是银发的阳生,而是那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女神无月。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昔日巧笑倩兮的少女因为某种难以抑制的痛苦挣扎着,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极尽扭曲,最终在一瞬间彻底定格。

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她就那么倒在了他的面前,变得毫无生气。

——这无疑是个荒诞的梦境。至少这绝对不是他所见到过的场景。在过去的几百年间,那个家伙总是在对他颐指气使,根本不可能会变得那么苍白而无力。

她不会变成那个样子的,她不可能会变成那个样子的——无惨这样想着,可即使是这样,他也无法逃避在看到那样荒诞场景的时候内心里生出的前所未有的惊惧。

如果真的失去了这家伙会很困扰吧。无惨这样想着,既然她是他的契约者,那么如果她不在了,恐怕任务什么的也就没办法完成了吧。

所以……

“你应该不会想着要离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