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惨紧皱着眉头,死死地盯着面前神态自若的少女。连说话的语气都如寻常一样漫不经心,就好像是在说一件与她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一样。

“说完了?”待空气安静了半晌,无惨才终于开口,声音低低的,望向少女的梅红色眼睛里也透着莫名的情绪:“有意思吗。”

“用这种无聊的方式试探,有意思吗?”

“我只是告诉你这样一种选择。”阳生歪着脑袋:“你不是很厌烦我吗?难得有这样彻底摆脱我的机会——”

“神无月。”无惨打断了她。他其实很少会用这个名字来称呼阳生,眼下却是罕见地把“神无月”三个字都叫全了,可见他此刻是真的有些气恼了:“我什么时候……说过厌烦你了?”

“你当然说过。”阳生抬眼看着面前的男人,脸上倒是一如既往地带着清浅又柔和的笑意:“就算你不记得了,可那样的话在我心里留下的痕迹才不会被轻易抹消呢。”

无惨皱起了眉头,认真地思索了好一会儿也没能想起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说过那样的话——既然都不记得了,那有什么必要——

“的确不是什么有必要去计较的事情。”阳生歪了歪头:“只是我很在意,所以一直记得。”

“况且对于无惨来说,只有‘活下去’这件事情本身是重要的,无惨又不喜欢处理麻烦的事情,所以能让问题迎刃而解的话,即使让我彻底消失也不算很亏?”

无惨没有回答,他抿着嘴唇,盯着面前那张平静如常的面孔看了许久,眉头皱得愈来愈深。

阳生也并不催促,只是这么静默地回望着他。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的视线看上去过分坦然,以至于在对视了一会儿之后,无惨竟有些局促地败下了阵来。

“我不喜欢变化。”别过头,无惨这才开口说道:“因为大多数的‘变化’最终的结果都是‘劣化’,所以比起那些无聊的变动,不变和永恒才是我想要的。”

“所以我为什么要拿你去交换什么结果呢?”无惨深吸了口气,却依然没有再去看阳生:“还是说你觉得,那种程度的麻烦我自己解决不了,非要仰仗你做什么牺牲?”

阳生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她看着无惨,轻声说了句:“是吗。”

“比起那个……”声音忽然低了些,似乎没来由地失去了底气一样,无惨稍稍斜过目光,偷偷往阳生的方向瞟了一下:“我到底什么时候说过那种话?”

微微怔了一下,之后阳生轻轻垂下了视线。在薄薄的阴影下,清浅的笑容也好像变得更柔和了些许。

“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短暂的停顿过后,阳生抬起了视线,促狭地看着无惨:“我可以告诉你,但无惨可不许觉得我小心眼得这么久了还念念不忘。”

无惨斜睨着阳生,轻点了下头,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大概有一千多年了吧……”

那是阳生才刚刚获得“阳生”这个名字不久之后的事情。那时的他们还栖身在产屋敷家里那座华丽的宅邸里。

无惨打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身体就一直不大好,许多前来诊治的医师都曾经断言过他活不过二十岁。当然,他毕竟是家里的嫡子,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所以就算身体病弱,家族里也并不会有什么人真的轻慢与他——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可他们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向无惨投去带着怜悯的眼神。

“我看上去很可怜?甚至需要那些卑贱的家伙来怜悯吗?”在感受到这种让人屈辱的态度时,无惨总会大发雷霆,而这个时候,还只是“神无月”的少女则会静静地跪坐在他身边,将他的脑袋揽入自己的怀中。

“因为无惨拥有很多他们没有的东西啊。”少女抚过无惨发尾的手温热而柔软:“无惨总有一天会继承官爵,会称为新一任的家主,这些都是那些人穷尽一生都无法得到的东西。”

“他们在嫉妒无惨,所以才会想从其他方面找存在感。”

隔着薄薄的衣料,无惨能听到少女胸腔里跃动着的节奏,那是属于生命的力量,强大的,却又格外温和。

“我会想办法让无惨好起来的。”神无月说:“前些日子来的那个医师用药总是太谨慎,不过他的方剂倒也不是一无是处,有两味药倒是给了我些许启发——”

“神无。”无惨抬起了头,打断了少女的叙说。他的眉头轻皱着,显然并不喜欢听到这样的事情。

他不想听到疾病或者方剂这样的字眼,尽管身边的这个少女是曾经被某个游方的医生亲口赞誉过的奇才。

知道无惨不想听,于是神无月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她抬起手,用自己的指尖轻轻点在了无惨蹙着的眉间。

“无惨。”她轻声唤着他的名字。

无惨伸手将少女的手捉了,而下一个瞬间,少女的身体却猛地凑了上来。于是原本被指尖点过的地方猝不及防地印上了个炽热而柔软的印记。

“无惨会一直看着我吧。”温柔的声线在耳侧响起,和着少女的吐息:“无惨给了我‘神无’这样的名字,您说过的,对于我来说,这个世界上不需要有神明。”

“只要有您在看着我就足够了。”

无惨本身并不厌烦看着神无月这件事。毕竟打从他把她捡回家里,也过了有十余年。她本身生得就很耐看,况且她也不会如同那些不知所谓的家伙一样对他流露出什么莫名其妙的怜悯情绪来。

她一向是认真注视着他的,这样的注视让无惨觉得好奇,于是无惨也偶尔会尝试着用同样的方式看着她。

无惨并不能看懂什么,但他觉得身边有这么个家伙实在是个不坏的事情。

至于神无月所说的想要让他好起来什么的……无惨起先并没有当真。因为她甚至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医药方面的知识,不过是在各路医师给他诊病的时候在一旁道听途说。只是她乐于做这样的事情,无惨也没有想过要约束她。

直到深秋里某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那是十月的朔日,是整个神无月里唯一一个看不到月亮的日子。

“神无月”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阳生”。

而无惨身上缠绵的病气也在一夕之间彻底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无惨的病愈并没有给产屋敷家带来什么喜悦,尽管那些人在之前总是口口声声地说着盼无惨早日康复这样的事情——可无惨知道,他们从来没有想过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否则他的父母也没必要去养另外一个孩子。

在那个孩子出生之后,家里的有些人看待无惨的眼神都变得肆无忌惮起来。可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无惨竟然在一夕之间便彻底恢复了健康的样子。

尽管不能出现在阳光之下,可他的身体的确已经好起来了。所以那个原本用来当作“保险”的小家伙的地位就变得尴尬了起来。

无惨当然不会去在意这样的事情。比起跟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去争夺什么袭爵的权力,他更乐于去想一下该怎么去完成“日行一善”的任务,顺便为自己谋取更多的生命。

而那个引导着他走上这条看似荒唐不经的道路的家伙……

“虽然方式不一样,但我的确是做到了让无惨好起来呀!”外面下着大雪的时候,阳生抱着暖炉坐在屋檐下,目光灼然地看着某位罕有地可以在白天活动的年轻男人。

站在庭院里的无惨狠狠地冲阳生翻了个白眼,可当视线触及那个头发一夜之间变得银白的少女时,无惨又生硬地别过了视线。

这样的动作当然逃不过阳生的眼睛。

“无惨为什么不看我?”少女的身子僵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总算还保持着原本的样子,只是不知是不是寒冷的缘故,她的嘴唇竟出现了轻微的颤抖。

“有什么好看的吗。”

无惨垂着视线,任由簌簌落下的雪花顺着眸光的方向落在地面上。他不理解阳生身上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变化,更何况现下的她对于他来说根本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支配者”——可本来他才是她的主人啊。

这样骤然颠倒的关系让无惨觉得实在难堪。只是为了生命,他又不得不去完成少女说出口的每一件事情。

“可无惨说过的,会一直看着我。”少女的声音里掩藏着某种汹涌到即将喷薄出来的情绪。

“我说过那样的话?”无惨怔了一下,侧过视线,可视野里出现的少女的模样却又让他再次觉得有些犹豫。

于是他又一次挪开了自己的视线。

“这样的事情……”

“很重要吗?”

看着少女手中暖炉里闪着的点点暖光,无惨轻垂着嘴角,良久才又补了一句:“因为这样无关紧要的事情斤斤计较,你什么时候也变成这样……”

“让人厌烦的家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