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斐强忍着疼痛,又一次敲响了房门,他才刚刚化形,还不能习惯人类站立的姿势,只能依靠在房门处,低声苦苦唤道:“小王爷……开门……”

他的声音不再像血雀时的那般甜糯稚气,而是带上了一丝少年独有的清亮柔和。

已是半夜,风雪呼啸,丹斐根本没来得及准备什么衣物,堪堪只是把那书房挂着的金丝帷幔扯下裹在身上抵挡风寒。

这是丹斐第一次化形,从没想到身体竟然要忍受这么大的痛楚,而在千钧一发之际,想到的却不是别人,而是傅清寻。

傅清寻背靠着房门,心跳还未来得及平复下来,身后便又继续传来断断续续的敲门声。

少年清朗的声音逐渐被风雪裹挟,变得沙哑低沉,唯一不变的却是嘴里一直低声念叨的名字。

“小王爷……”

他连忙把门打开,寒风夹杂着戏谑铺天盖地地朝他涌来,傅清寻刚刚还混沌着的大脑逐渐变得清醒,几乎是同时,那道红衣身影便如同力气被抽空了一般,重重地栽向他的怀中。

“烛婴!”眼看着对方双膝一软就要跪倒在地,傅清寻眼疾手快地拢他入怀,感受到对方冰冷地几近寒凉的体温时,不由大惊,一咬牙,径直将对方半抱起来往屋内走去。

他心下慌乱,害怕这又是黄粱美梦,怀中的人气息不稳,显然是受了内伤和风寒。

傅清寻小心翼翼地将对方放在床榻之上,又扯来几床棉被替对方盖得严严实实之后,终于能够强抑制内心的思念,低头将对方看个仔细。

想问他这些日子去了哪儿,过得怎么样,然而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个颤抖的吻,落在对方的额头。

隔绝了寒冷的风雪,又有了屋中暖和棉被的包裹,丹斐终于能缓过神来,吐出一口冷气,冷不丁瑟缩了一下,迷迷瞪瞪睁开眼。

体内那股子无名的炙烤之火已经缓缓消散,他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便见小王爷正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眼神,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小王爷……”丹斐有些心虚地往被子里缩了缩,他刚刚疼晕过去了,应该没有对傅清寻做什么失礼的事吧……

傅清寻只当他是许久没见到自己,还有些不太习惯,便伸手揉了揉他的耳垂,低声轻笑问:“你……你叫我什么?”

丹斐没见过傅清寻这般温和的模样,他一笑,周身的凛冽之气便化作春日枝头盈盈的落花。

很多时候,傅清寻都是矜贵冷傲,从不多言,眉眼无悲无喜,无情无欲,即便他笑过,也只是短短一刹,如流星滑落,再也寻觅不见踪迹。

“小王爷……我……我化形了。”丹斐裹在棉被里,只露出一个小脑袋,有些结巴地小心翼翼坦白道:“我昨晚在书房闭门思过,喝了赫连盛的酒,就……就化形了。”

傅清寻有些微怔,还没有反应过来。刚刚眉眼间的柔情在听见这番话后,渐渐熄灭,又落入平静而沉默的眼眸深处。

只是无人看见,他另一只拢于衣袖的手紧紧颤抖着握成拳,以此来抑制住内心的酸涩。

“……好,我知道了。”

原来他不是烛婴,只是丹斐,只是因为丹斐化形了。

傅清寻突然发现,是了,就连刚刚他以为是烛婴的红袍现下看来也不过只是一张宽大的帷幔,想来应该只是丹斐化形之后随手拉来遮挡身体的,而他竟然认错了。

“你化形之后,内力受阻,先好好歇息一晚,若明日还觉得难受,我便去给你找丹药服下。”他说完这句话,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清冷孤傲,起身准备离开,却被人一把扑住。

丹斐只当自己还是那只小胖鸟,条件反射地想要落在傅清寻的肩头蹭蹭他的脖颈表达在自己的亲近之意,而没曾想现下他已经化作人形,再也不是那只娇小的麻雀。

“可是这已经半夜了,你不休息吗?”

刚刚傅清寻的温柔让丹斐很是欢喜,他扑在傅清寻怀中,仰头看向对方,眼巴巴地问。

丹斐是好心,觉得自己鸠占鹊巢,霸占了傅清寻的床畔,让对方没地儿睡去,还很懂事地往一旁挪了挪身子,拍了拍空位:“没关系!一起睡呀。”

傅清寻被丹斐差点扑倒在床,他慌忙地握住对方手臂,这才稳住身形。

眼看着对方和烛婴一模一样的面容,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即便心中留恋这短暂的触碰,可他还是轻轻地将从自己身上扒下,又给丹斐盖好被子,才转身往屋外走去。

“你睡吧,我还有事。”

这一觉很长,丹斐醒来之后,天已经放晴,他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还像想往常睡醒一样啄啄羽毛,没想到碰到嘴边的却是细腻光洁的肌肤。

对哦,他化形了!

傅清寻一进屋,看见的便是这般景象。

年轻的少年墨发未束,随意披在身后,坐在雍容华贵的床榻之上,细腻的肌肤像是上好的白玉,让人不由想到那养在深宫之中娇艳而不谙世事的金丝雀。

即便丹斐和烛婴再像,那也不是烛婴。这个念头一出,傅清寻心头便涌上一阵难以名状的感觉。说是失落,却又不是失落,只是一种无力的茫然。

他一夜没睡,望着沉寂的大地直至天光乍破,今早庆缘又前来通报,说是白大人来了永州城,送了拜帖请他前去赴约。

“你化形之后,还没来得及准备衣物,先穿上。”傅清寻扔给他一个包裹,别过头去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如今丹斐寸丝不挂,换做旁的妖怪化形,傅清寻自然是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之处,可丹斐顶着一张和烛婴一样的面容,倒是让他有些尴尬。

丹斐点点头,起身大大咧咧地就走到傅清寻面前接过包裹,见到对方有意无意别着头,才恍然大悟,连忙用衣服挡在胸前,满脸通红低头捉摸着人类的衣服。

看来做人也不是那么好玩的,毕竟丢脸的时候没有办法把头埋进羽毛里。

“小王爷,我不会穿衣服啊……”丹斐本想自己默默穿衣来度过这场沉默的氛围,谁料低头捣鼓半天,还是不得不愁眉苦脸地叫住傅清寻。

这也不怪他,他从没穿过人类的衣服,自然是手忙脚乱。傅清寻见他身上歪歪斜斜地挂着一件中衣,而对方急的直挠头,不得不叹了口气,弯下腰来替他穿着衣衫。

对方略带凉意的指尖触碰到自己的身体,再一次和傅清寻挨得这般近。

昨夜他是深受化形折磨,没去体会短暂的旖旎,今日再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傅清寻,丹斐只觉得心中充斥着一股莫名的满足。

小王爷真好看,眼睛如琉璃,白发似霜雪,整个人像是一幅画一样。

他忍不住低头偷笑,傅清寻一愣,问:“你笑什么?”

“我觉得小王爷你没有师父他们说得那么不近人情。”丹斐说这句话,完全没有讨好之意,只是发自内心地感叹:“他们都是胡说的,是嫉妒你呢。”

傅清寻哑然失笑,这小麻雀变了人也还是一只傻鸟。

最后的长袍他没有替丹斐穿上,只是起身扔了一张面具给他,“除了见我,其他时候都把这个戴上。”

丹斐长了一张和烛婴一模一样的脸,如今烛婴下落不明,只怕这张脸会给丹斐带来祸端。

眼看着对方的声影就要消失在门外,丹斐又连忙出言叫住:“你去哪里啊?”

“见蛟帝。”

傅清寻这次去见白大人,一个随从都没跟着,就连庆缘也被他留在了王府之中,白大人虽只是请他去酒楼喝茶一叙,但他却知道,白大人此番举动是告诉他,蛟帝也来了。

北蛟帝重岐自东焱帝陨逝之后便闭关不出,至今已有四年,有传闻说是蛟帝已逝,也有传闻说是蛟帝早已云游四海,但不管谣言纷纷,如今重岐终于是出来了。

重岐是烛婴的师兄,至于烛婴的诸多大事小事,重岐自然比其他人更为熟悉,傅清寻对他是有几分敬意,只是数年未见,他站在包厢门外,脚步竟有些迟疑了。

若是重岐告诉他,烛婴是真的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又该怎么办呢。

……

丹斐第一次化形,自然是兴奋不已,屋外的雪早就停了,他兴致勃勃地跑到院落去看冬日梅花,去看璨璨暖阳,去用一个全新的身份拥抱熟悉的一切。

“庆缘!赫连盛!”看见不远处有两个身影正在交谈,丹斐裹紧身上的衣服,欢欢喜喜地跑过去。

少年穿着雪白的狐裘,衣领滚了一圈绒毛边儿,衬得一张脸白皙如玉,旁人只以为这又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嫡出公子。

赫连盛正在和庆缘商讨着如何从西面凉州借兵阻挡西界蛇帝的围攻,冷不丁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一抬头,就见一戴着面具少年从昭义王的院子里急匆匆朝他们跑来。

他狐疑地看了一眼面具少年,又看了一眼庆缘,恍然大悟。

难怪这么多年过去,昭义王连个妾室都没有,事实竟然是这样?

庆缘看见赫连盛脸上的表情时,便已经猜到对方在胡思乱想了,连忙一把拉住他,替他们王爷辩解:“不是的,你别胡说啊!我不认识他!王爷也不认识他!”

“你是谁!”庆缘气急,摸出长剑横在丹斐脖子上,“你为什么从王爷的院子里出来!还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丹斐愣了愣,这才想起自己还戴着面具,可小王爷说了,除了他,旁人不能看见他的脸,便笑嘻嘻道:“我是丹斐呀,我化形了!”他冲一旁的赫连盛拱手道谢:“谢谢你给我带的酒啊!”

“丹斐?”庆缘狐疑地把剑收回剑鞘,围着他走了一圈,“你是那只小麻雀?这大变样了嘛!咋还戴个面具?”

赫连盛则笑着拍手,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好!好!没想到是个这般好看的小公子。”

丹斐也不好意思了,他戴着面具,赫连盛是怎么觉得他是好看的小公子呢?从他化形到现在,连他自己都没见过如今的模样,小胖鸟是个爱美的,心想等会儿没人的时候一定要回去拿铜镜看看,到底是如何的俊俏。

“丹斐,你怎么穿的红衣服啊?”庆缘挠挠头,左右张望一番,见傅清寻还没回来,悄声道:“昭义王府里不能穿红衣的。”

丹斐有些不解,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雪白的狐裘里面确实一身红袍,可这是傅清寻给他带的衣服,他就胡乱穿上了,难道还有这种讲究?

“这是为何?”不仅丹斐困惑,一旁的赫连盛也很是好奇,“师父不喜欢红色?”

庆缘其实也不太明白,他摆摆手,简单说道:“这我也不知,只是当初薛夫人过年穿了红衣都被傅清寻责骂了一番,说那时离老王爷过世才短短半年,还得守孝,不过自那之后,王爷便说昭义王府不准有人穿红衣了。”

丹斐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有些着急,坏了!

没准儿这包裹里的衣服是其他小丫鬟准备的,难怪今日王爷给自己穿衣服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原来是自己这衣服碍着小王爷的眼了,这可怎么办啊。

……

傅清寻一推开包间的门,便见屋中坐了两个人。

除开留着山羊胡的白大人,便是一位穿着银灰锦袍的男子,周身的衣摆整洁连一丝皱褶都看不见,鬓发束在羽冠之中,整个人温文尔雅。

妖族的年纪即便过了一百岁都还只是少年的模样,蛟帝和烛婴虽同为师门兄弟,重岐却比烛婴要多几百年的修为,看上去自然也就是成熟一些的中年男子。

“我还没去北界恭贺蛟帝出关,蛟帝却先来人界了。”傅清寻找了个座位挥袍而坐,自顾自地斟酒。

重岐做了个手势,白大人便恭敬退到屋外,替他们把守。

“本来说还要过一段日子才能出关,没想到日子却提前了。”重岐说起话来都是带着笑意,当真如温润君子。

“我这些年一直在找烛婴,没找到下落。”傅清寻本想喝酒,可举起酒盏的手又放下了,他的眼神暗了暗,说出的话有些苦涩:“丘鹤也不知道他的行踪。”

重岐没有接话,兀自饮酒,片刻才问道:“我听说,你捡了一只血雀。”

傅清寻微怔,才想起应该是白大人告诉了重岐,点了点头没有隐瞒,“当初它身上挂着烛婴的令牌,我便把它养在府中。”

“你倒是痴情。”重岐听闻此话,终于松了一口气,笑了笑,然而接下来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面:“当初你若是早来一步,不就没有后面这些事儿了么。”

蛟帝的性子,傅清寻是早已领教过的,表面看上去平易近人,说出的话却像刀子似的直往你的心口捅。

他对蛟帝留有情面,也仅仅只是因为对方是烛婴的师兄,看在烛婴的面子上,给他好脸色罢了。

“说的也是,当初蛟帝你若是不犯事儿,也不至于从龙帝贬为蛟帝。”傅清寻冷冷开口。

这是重岐的软肋,也是他的大忌,只要一提这件事,他决计不会平静下来,果不其然,听完傅清寻一番话后,重岐双眼一瞪,猛地拍桌就准备和傅清寻打一架。

“我今日不是来同你斗嘴的,我也没心思同你斗嘴。”傅清寻淡漠开口,看向别处,一向冷静自持的他显露出一种倦意,“这世上唯一知道烛婴下落的,只有你了。”

“你只用告诉我,烛婴是死是活,旁的我都不想听。”

重岐皱了皱眉,缓缓坐下,显然很是矛盾纠结,他想了想才低声问:“如果他死了呢?”

“活着更好,死了也行。”傅清寻说这番话的时候神色平静,重岐皱眉正想呵斥他,又听他继续轻声道:“既然此生不能相逢,我只想快点去来世见他。”

……

丹斐披着狐裘蹲在地上给一群小麻雀上课:“你们别急哦,再喝四十年的露水就可以成灵了,运气好的话,再过一年就能化形了,像我这样。”

面前的小麻雀像一排排士兵端正站着,个个若有所思地点头,叽叽喳喳闹成一团。身后突然传来很轻的脚步声,“呼啦啦——”一群小麻雀耳朵却灵敏着,一听有人来了,也顾不了继续听课,早已扑腾着翅膀逃命了。

丹斐见此情景慌张回头,刚好撞进一双温柔的眼眸。

“你回来啦。”丹斐话还没说完,傅清寻长臂一捞直接将他搂入怀中。

对方的拥抱很紧,抱得丹斐有些喘不过气来,然而也很温暖,像是冬日里灿烂的暖阳。

“你怎么啦?”傅清寻的碎发凑到丹斐鼻尖,挠的他痒痒的,他嘿嘿一笑,单纯地回抱住傅清寻,像从前一样蹭了蹭他的脖子,讲着今天的有趣事,末了说道:“没想到化形这么麻烦,我感觉我的手和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傅清寻将头埋在丹斐的脖颈间,贪婪地深吸几口气,再次抬起头时眼眶却已经红了,只想将对方的音容相貌永远镌刻进自己脑海之中:“我……我没事。”

“是吗?”丹斐狐疑地打量着他,“可是你的眼睛好红啊,你眼睛不舒服吗?”

“是啊,今日见到一位老朋友,没想到他却早已经把我忘了。”他自嘲一笑。

“那可真是太可怜了。”丹斐叹了口气,有些怜惜地回抱了抱他,继而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结结巴巴道:“对、对了,我不知道府里不能穿红衣服,明日我便换成旁的颜色吧。”

“不必,”傅清寻低头牵起他的手,拢进自己的衣袖里替他取暖,朝他微微一笑。

“你就穿红衣,我很喜欢。”

“可是庆缘说之前王府里是有这个规定的……”丹斐心虚地小声道,他不想坏了规矩,曾经师门里戒律森严,坏了规矩是会被责罚的。

谁知对方毫不在意,牵着他的手往院中走去。

“那是因为曾经的王府里没有你。”

作者有话要说:11.24(周日)还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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