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祗墓地。

陈映月没告诉他们一句话,就已经提前来到这里,从逐日之巅出发原本需要半天时间,而在系统的帮助下,她几乎是瞬移来到这里。

她站在一个宽阔的地宫内,周遭是连环浮雕像,呈现众生百态,有婴儿哭啼也有婚丧嫁娶,最前面放置着一座座白色玉石棺材。

共计三十三副玉石棺静静地落在地上。

陈映月走近了,发现后面还有一处空棺,棺盖放置在一旁的地上,并未生灰,这里的一切都干净如常。

空棺不远处躺着一副白骨。

与其说是躺着,不如说是带着挣扎,白骨的双手正掐在自己的脖子上,形成了一种诡异的矛盾感。

她抬眸看见了那尸骨的双手。

——“你师叔幼年遭逢变遇,右手小指断了一截。”

——“倘若能找到我那师兄骸骨,就带他出来,火化了把骨灰埋在一个依山傍海的地方,他不喜欢阴暗潮湿的墓穴。”

尸骨右手尾指恰巧断了一截。

经久多年的衣服早就风化辨认不出模样,只依稀能看见他腰间放着一块朽烂的腰牌,那是上林学院的长老玄铁身份牌。

陈映月慢慢走近,蹲下身拿起腰牌,小声说道,“鬼衣师叔,我叫陈映月,代替师尊来见您,老头儿很想你。”

黄奕院长总是抱着酒葫芦,提到你的时候会哀伤,会佯装不正经地扭头看天,会总是攥着你留给他的羊皮卷轴。

她指尖轻轻燃了一簇幽兰火焰,火舌慢慢舔舐上骨头,幽火无声,淡蓝色火焰没一会的功夫就将枯骨化灰烬。

陈映月从空间里拿出一个瓷白小瓮,俯身慢慢将它们捧进去。

大概是没法做到把师叔带到中州了,她也许会流失在另外一个空间,然后找到一处桑梓地安置好鬼衣。

“崽,我说得起源就在那副空棺里,鬼衣……他应该是从玉棺里躺过,窥见了世界边缘。”

“你们把秘密放在棺材里,良心不会痛吗?”

“外面的机关秘术不是一般人能闯的进来,主要是,这种□□真不是我们放的,它一直都存在。”

陈映月现在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黑衣人藏在阴暗的界北,她已经拿到了定位,只有玉棺能解释她为什么来到这里。

抬脚跨进去的时候,冰冷质感瞬间席卷全身,甚至起了鸡皮疙瘩,陈映月缓缓闭上眼睛。

有寒气慢慢包裹全身,识海里的灵力慢慢运转,她感到自己像是踩在棉花上,黑暗世界里逐渐有了一丝光亮。

鸿蒙初辟,妖魔横行。

那是千年前更为久远的光阴。

逐日之巅各国林立,厮杀不止,杀戮和战争藏在刀光剑影里,新生儿的啼哭和为国而死的英灵一齐涌现,魔窟里的恶鬼叫嚣着要屠遍整个大陆。

很久以后出现了十位白袍士子,他们横空而出,团结一心,有的出身权贵,有的来自低贱阶级,还有些是农家村夫,或是教书育人的先生,他们齐心协力势必要这大陆重现光明,在冗长岁月里像愚公移山一般,将任务传递给后辈子孙,鲜血和战歌交织,最终将割裂的数十国家统一成三处。

镇妖魔,安太平。

接下来的几百年内,固然有战争,但三处却并未被再次分割。

但逐日之巅依然有明争暗斗,有些是为了领土,有些为了水源,或者是为了能够不被吞并,领主们一代又一代更迭,战争也从来没有停止。

哪怕是贫瘠中州,依然有战火绵延。

历史洪流裹挟不前,除了抢夺,便是杀戮。

直到中州横空出现一座上林学院,顶尖修士镇守其中,集聚了世人焦点。

她看见了两个白衣长发的男人,其中一位是年轻时的黄奕,那时候他还没有早生华发,腰间也没有一壶酒,他配着一把长剑,从逐日之巅走到中州,入目之处满是疮痍饿殍,死人的骨头随处可见,他眼含悲光和痛苦地看着这片土地。

后来他的脚步停在了甘泰山,在山下建立上林学院,立下誓言要让四海安|邦,不再战火纷飞百姓流离失所。

上林学院落成那日,风嘶怒号,天雷应运而生,黄奕和鬼衣立于云端之下,手执长剑毫不动容直面雷劫。

最终培养了一代代新的甘泰山弟子,辅佐领主开太平之事,全凭野兽般争抢的战争渐渐变得不那么横冲直撞,有了谈判,有了同坐一齐洽谈的争论,而不仅仅是靠着厮杀和野蛮来统治领地。

战争不一定要千军万马横冲直撞,也可以借鉴三十六计,城池领地可以适当割让,··同样能换取长久和平,让百姓暂时休养生息。

这个世界逐渐有了礼乐文明,有了道德约束,有了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

百姓应该得到重视,而不是拿来用作战争机器,能得到爱戴的领主,会让百姓军|队心甘情愿为之浴血奋战。

她看见滨城有神农尝百草留下厚厚医书,使后人免受病痛侵袭,那是第一届甘泰山弟子跋山涉水留下的财富。

她看见启安挖渠引水,修建水库,又施以农耕技术教给田野莽夫,让后人能填饱肚子,不再因旱灾死伤无数,那是第二届甘泰山弟子给世人带来的种子。

她看见大陆私塾学堂林立,教给世人阿拉伯数字和天文地理,传授经书知识,辨识礼义廉耻,后来培养的万千学生带着这些宝藏奔袭远地开源行善,那是第三届甘泰山弟子教给他们的文明。

最后她看见那些弟子,除去鸿蒙初生的那十位,还有二十三位都是异世人,他们尝试着造玻璃做丝绸,甚至有一位从现代带来了3D投影,最终为了镇守魔窟都一一殒命,带着最决绝的奔赴,那是整片大陆最悲戚的哀歌。

是所有人的牺牲和前仆后继,换来了眼前这片大陆最繁荣的模样。

历史洪流滚滚向前,那三十三位异世人早就湮灭在史书寥寥数语中,但这却是整个世界色彩斑斓的主因之一,历史车轮碾不碎的是那些熠熠生辉的品格人性!

她终于知晓上林学院和甘泰山存在的意义。

它带来的是文明的火种与和平。

天下太平,屈屈四个字,凝聚的是数不胜数先辈们的牺牲和鲜血。

陈映月见证了世界混乱到初见安定,从可怜河边无定骨,到双阙连甍垂凤翼,她摸到了世界边缘,这是大陆浩瀚无际的起源与发展。

她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救赎世界,是这个世界的人救赎自己。

无形的力量将她拉扯出去,陈映月缓慢睁开眼睛,双眸一片清亮。

她起身将棺盖合上,朝着这里三十四处空棺俯身行了一个礼。

系统问,“你现在后悔还得及,魏临渊他们在赶来的路上。”

陈映月轻轻笑了一下,“不后悔,大不了在洪流时空里再重新修炼。”

她转身,头也没回地去了其中一处洞口。

见到黑衣人的时候,他已经受了重伤,坐在高高的玉石台上,恍若修罗恶鬼,“你终于来了,魏临渊呢?”

陈映月和他对视,却并未回答,反说了一句,“我知道你是魏临渊,准确来说,是未来的他。”

黑衣人低低地笑,他似乎是遇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索性将面具摘下来,露出那张和魏临渊一模一样的脸,“你早就知道呀,所以是想来杀我?看来你是真的在玩弄他。”

“你和他不一样,我杀你,并不代表他就会死。”

“哦,那如果我告诉你,一旦你杀了我,魏临渊,黄奕甚至于这个世界都会毁了呢?到那时,恐怕就只有你一人带着悔恨活下去,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

“什么意思?”

“我得到了你们异世人才有的系统,并且杀了他拿到了数据库,是这个名字吧?不重要,总而言之我的命和数据库捆绑在一起,我死,你们也会一起陪葬。”

黑衣人看着对面女人毫无动容的脸,有些恨意,“别怀疑,如果是危急关头我一定会自爆,想一想,你的师尊,朋友,在意的和被爱的,全部都死在你手里,陈映月,你应该不想看到这种画面。”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大的恨意,你已经杀死了顾娇娇。”

“恨?怎么能不恨呀,当我得知这个世界是虚无,是伪造,我只是冷冰冰的数据,而你们异世人毁了我一遍又一遍的时候,你们就应该想到,我会报复回来。”黑衣人冷笑一声,手里拿着一把匕首扔到她脚边,“现在你还有另外一种选择,把心脏挖出来,我就放过他们。”

陈映月嘲讽道,“你到现在都认为这个世界是不真实的,还真是可怜,还想凭此作为要挟。”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异世人,你就当个替死的圣母不是很好吗?”黑衣人似乎有些恼羞成怒。

陈映月捡起了手中匕首,看着黑衣人阴郁狠戾的脸,轻笑,“我说你可怜,是因为从来没人真正地爱你,你也不知道什么是爱。”

“统子,身体和灵魂全部时空回溯,世界任意,但永远不与当前时空交叠。”

陈映月速度极快地冲向黑衣人,在他闪躲的瞬间,巨大光幕将两人吞噬殆尽,仿佛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存在过。

白光散尽,巨大墓地摇摇欲坠,像镜子一般开始碎裂一点点从下往上消失。

陈映月身体轻盈,更像是灵魂出窍,她整个人被短暂地拉扯出来,因为她看见神祗墓地崩塌消散,看见了不远处三匹骏马飞奔过来。

她看见了最前面那人黑色劲装猎猎,好看的眼睛像是装了整个浩瀚星空,风吹着他鬓发,青年红着眼睛脸色阴沉的吓人。

她还看见了后面的燕黎师姐泪光盈盈,巫少云总是冷淡的脸上此刻挂着焦急。

她从来都以为自己内心很强大,可是直到此刻,她乘着风死死地想要奔向他们,不住地向天请求:“慢一点,我求求你再慢一点,让我再看看他,求求你。”

乌云蔽日,雨势将来,隐隐有雷鸣声,她只能看见一点光慢慢从她手上笼罩。

她要消失了。

可是能不能再让她慢一点,能不能再让她不正经一点,就像一个玩笑让她再等一等,不可以吗?反正她平时都开过了那么多玩笑,这次老天能不能也给自己一个玩笑?她想再放纵一次,作为异世人,完成任务后,再仔细看他们一眼。

她放下姿态,低下头颅,不想顾什么自尊面子和矜持,嗓音哀切,求求你,让我再看看他们,慢一点,再慢一点。

不要那么快消散好不好。

她已经待了千百年,不介意时间再慢一点,让她多看看人间,看看他们,抱一抱那个深爱的少年,就一下,好不好。

这请求近乎哀戚,可是,可是她大半身体已经被流光缠绕,灵魂越来越轻盈,轻的好像要彻底从这里化为灰烬。

她想求一求神明,纵然自己傲慢无礼又任性,可是看在挽救世界的份上,能不能让她好好看看他们?就最后一眼,可不可以。

命运从来不给以喘息。

他们的距离好像只有十步之遥远,又好像横亘生与死,陈映月拼尽全力冲了下去。

她看到魏临渊满目绝望和悲怆,陈映月用尽最后一丝力道,将这光团渲染到极致,于是魏临渊便看见一团光影落在自己面前,他不知道陈映月会去哪里,他爱她一如既往,只恨为什么没能留住她。

“映月,求你,留下来。”

他嗓音颤抖,卑微得像陈映月请求上苍那样,不顾一切,姿态低到了尘埃。

陈映月看着他的眉眼,看着他薄唇,看着他哀求面容,很想痛哭一场,很想对他说,我真的很任性,临走前还要在你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对不起,为什么没能早点察觉到我喜欢你,对不起,我骗了你一个人来这里做了选择,魏临渊,对不起。

这些话却像被堵塞在喉咙,一点声音都发不出,她好似已经变成了光,有什么东西在阻挡自己说话,于是她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扯出支零破碎的一句:

“魏临渊,我爱你。”

好后悔啊。

为什么当初没有早点对他说出这句话。从前以为两人心意都明白,不需要整天将爱挂在嘴边,可是到了这一刻,她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告诉他,我爱你,为什么不把爱意早点说出来。

魏临渊听见了那句话,他发了狠地想要抱住那团光,但眨眼间就已经消散开来。

堪堪拥住了一点碎光。

老天爷连温度都吝啬于施舍给他们。

陈映月已经彻彻底底地走了。

这个时空,再也不会有她的任何痕迹。

她就像轻风,微微一吹,便再也寻不着见不到。

魏临渊从马上摔落下来,他的心像是被千刀万剐一般,痛得撕心裂肺想要毁了自己,双眼赤红,整个人倒在地上,狂暴地想要毁了这个世界。

他几乎要发了疯。

他手里抓着一抔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喉中呕出一口血。

像是野兽嘶鸣一般,他双眼猩红,这凌迟一般的痛意几乎要了他的命,他蜷缩着身子,一声又一声嘶吼。

他前半生没有爱过人,也不知道如何爱人,头一回有了正常人的喜怒哀乐后,深爱之人就这样死在他面前。

为什么自己昨晚没有早点察觉。为什么他们没有一起死。

哪怕黑衣人就是未来的自己,他宁愿亲手杀了他。

他永远失去了自己的芙蓉糕姑娘。

陈映月是个骗子。

总是骗他。

作者有话要说:想了想结局章还是分开发,一章搞不完,所以明天就结束啦。

日安o(〃\\\'▽\\\'〃)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