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久破损的木板似乎有些摇摇欲坠,她只是轻轻叩击,板子便自动松落,里面是尚未做好的糕点,男人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背后插着一支羽箭,他右手满是干涸血迹,紧紧扣着桌面,像是要挣扎着起来。
起不来了。
青山街有名的李家芙蓉糕再也不会有开业的那天。
——“哟,小丫头又来啦,我知道你爱吃芙蓉糕。”
——“李叔永远给你留着那份。”
——“小月这是带着道侣一同来啦?祝长长久久啊。”
心口像是被人狠狠剜了一刀。
她握着拳头浑身僵硬。
陈映月血液倒流,她极力告诉自己要冷静理智。
魏临渊走近,抬眸看了一眼箭镞,银白色印记镂空,箭尾是孔雀翎和一根红线。
他心里隐隐有一个念头,魏临渊看向身边的少女,“小师姐,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人都有些许沉默。
尤其是魏临渊和陈映月,谁都不知道两年前和李叔那一面竟然成了最后一面。
陈映月面无表情,“我知道。”
“你们看前面的道路……我怀疑这里的人几乎都死绝了。”燕黎有些心悸,尸体腐烂的味道浓重得让人无法忽视,“我们过去看看。”
三人走近了之后才发现,每个人都面带惊恐,死前仿佛带着极大的恐惧和不甘。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的死法一模一样。
尖锐的羽箭从前胸贯穿后背,心脏被射穿,胸前是一大片血迹,那箭仿佛带着一箭致命的威力,除此之外,这些人的身上再没有别的伤口。
陈映月仔细翻看了一下,“他们即便是在临死的最后关头,也依旧是挣扎着逃跑的姿势。”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根据尸体的腐烂程度来判断,屠杀这件事情应该就发生在不久之前。
青山街距离上林学院极近,按理来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长老们不会不知道。
陈映月猛然抬头,“去学院!”
心里的不安更加浓重,她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
燕黎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紧随其后,稳稳地站在剑上,“映月,你不要太担心,有如烟长老在,不会出问题的。”
她希望如此。
终于到达学院的时候,陈映月从来没有如此迫切地想要看见学院里的人,她快步走进去,迎面而来的却是一把利剑。
“来者何人?!”
陈映月侧身闪躲,“上林学院弟子陈映月!”
“师姐?”
那少年身穿紫蓝色衣衫,手中一把长剑杀气凛凛,待看清来人之后,几乎是喜极而泣。
“你们终于回来了!”
魏临渊皱了皱眉,“怎么回事?这里竟然只有你一个人。”
他对面前这人有点印象,少年叫于洋,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按照往常来说,此时此刻这里应当是繁华热闹的时候,各大弟子都会在此处演练,再不济也不至于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
于洋抹了抹眼泪,“你们跟我来就知道了。”他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面上却是十分沉重,迈着步子往前走。
少年看起来脆弱不堪,方才挥剑的时候没有一丝灵气。
燕黎和陈映月对视了一眼,那股不安越来越重。
越往前周遭环境越是寂静,曾经那些叽叽喳喳热热闹闹的弟子们一并消失不见,甚至于和青山街一样,地上留有干涸的血迹,看得人触目惊心。
云雾缭绕的山峰不再有飞腾仙鹤,泉水枯竭,万木枯败。
那座八角阁楼终于走近了,寒气也愈来愈重,像是要侵入五脏六腑,冷得人颤抖不已,甚至要靠灵力来驱逐。
他们看到的第一眼是冰。
白蓝色冰块从脚底延伸至高高的阁楼上,以阁楼为中心,周遭形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区域,此刻已经全部被冰块覆盖。
最瞩目的是冰块里的那些人。
或闭着眼,或睁着眼睛怒视前方,独独没有恐惧的神色。
最中心的女人手持木杖,左手保持刻画符咒的动作,宽大的白袍随风而动的刹那也被冰块冻结。
赫然是柳如烟。
不远处挥动着铁锤的男人肌肉凸起,似乎在最后一刻都要战斗到底。
那是闻海师兄,手里拿着的是自己送的紫金锤。
还有无数弟子全都无声无息被封印在寒冰里。
——“长老,我是来给您告别的,两年后见。”
——“臭丫头别占我便宜,赶紧滚。”
——“映月啊,以后有出息了可千万别忘了咱们!”
——“师兄,两年后再见啦。”
不过短短两年时间而已。
她曾经想着,下山后一定要回来和老朋友叙旧,跟长老们聊天斗嘴,再找些弟子来一套五年修仙三年成神,最后再拜别。
陈映月如雷轰顶,她嗓音沙哑眼睛充血,尽力想要镇定下来,“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这些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于洋眼眶通红,他断断续续道,“就在七天前我和几个弟子奉命出去办事,三天后我们回来的时候这里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
于洋右手紧紧握着掌心,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事情,“我们恰好看见了那些罪魁祸首正打算撤离的场景。”
“他们是三千金甲骑士,仿佛是没有感情的傀儡,甚至根本来不及问话,直接朝我们射箭,那箭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道,最诡异的是不论你逃到哪里,它都会紧紧追着你,直到插进心口为止。”
“
“如果不是师兄在临死的那一刻把护心丹扣进我嘴里让我诈死,我早就没了性命。”
带着血的丹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塞进自己嘴里,他醒来的时候身上是几位师兄的尸体,浑身是血,他整个人像从刀山火海里走了一遍,骨头尽断。
连带着丹田都被废掉。
有时候他会想,自己还不如一死了之,为什么要让他活了下来。
他修为尽废,连普通人都不如。
能支撑他的信念只有一个,复仇,把这一切通知给师尊,不能让这些冤魂枉死。
“我对不起师兄,我是个没用的懦夫,我现在回到这里什么都办不了,甚至根本不知道仇人是谁。”
“我怎么这么没用。”
少年眼眶通红,死死地拽着袖口。
陈映月耳朵轰鸣,一时之间大脑有些空白,甚至想不起来今夕是何年。
她费力摸了下于洋的头,“没有,你能在这里等我们回来已经很勇敢了。”
“师兄们拼尽全力让你活下来,不是让你像懦夫一样活着,而是希望你能够活得精彩。”
陈映月一步一步往往上走。
冰盖之下是大量的血迹和漫天断箭,上百弟子做出防御姿态,手中都在结印,那是一场残酷的战斗。
除去死掉的那些弟子,被冰封的这些人数量浩大,这些人中甚至有人已经被箭射穿,维持着拿剑的姿势。
“冰封术只有在紧急关头才会使用。”陈映月深呼吸,她双目赤红,靠近了柳如烟,依稀能看见女人眼里的愤怒,“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们。”
明明甘泰山有院长,不至于这几天以来一点风声都没有。
于洋咬着牙,“我本来想过去找你们,可是甘泰山自从你们入山的那一日便已经彻底关闭了。”
“它不属于三处,只是一个独立的存在,一旦关闭,便和外界彻底失去联系。”
燕黎有些难以置信,她愣怔地看着面前的场景喃喃自语,“那些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如此……”
魏临渊抬眉看了一眼地上的羽箭,他缓慢道,“是飘渺宗的标志。”
箭的尖端带毒,尾端是金色镂空的流纹,还记着一根红色丝线。
“飘渺宗是什么?”燕黎有些不解,她从未在中州听过这个名号。
“它在逐日之巅,现在应该是十大宗门之首。”陈映月好像陷入了沉思,她看了一眼魏临渊,“你知道飘渺中现在的掌门是谁吗?”
陈映月知道魏临渊的来历,他曾经告诉过自己。
魏临渊眉眼微动,“陆岳白。”
也是当初把自己推去饲魔的所谓师尊。
陈映月心绪烦躁,她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存在引起了玉横子的注意,可是任何一位外来者都会因为中州的修为限制而被压到四品以下。
上林学院八百零九位弟子要对付外来者绰绰有余。
怎么会发生如今这种被逼到冰封沉睡的地步。
“现在当务之急时通知师尊出山,他如今还不知道学院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陈映月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重的喘不过气。
四人几乎是立刻让纸人传信,如今他们出山,甘泰山的禁制已开,不出片刻那封信便会到达黄奕的手中。
与此同时,他们从于洋那里了解到,以上林学院为中心,方圆八百里无一活口,周遭的四个镇子全部被屠杀殆尽。
那三千金甲骑士来势汹汹,不问出处,不看缘由。
陈映月几乎咬破了下唇,口腔内血腥味四溢。
她到现在都记得经常送自己木簪的老奶奶,整天唠唠叨叨却永远给她留着一份芙蓉糕的李叔,还有巷子里那几个整天嬉笑打闹的小朋友。
她甚至都没来得及跟他们说一声,我回来了。
阳光刺眼,那些蓝色冰块却仿佛再也融化不开。
魏临渊握住她的手指,“陈映月,你看着我。”
“你一直都知道亲者痛仇者快的道理,所以我们要把那些人找出来杀了,这些亡魂才会心安。”
“在此之前,你不可以出任何事情。”
手指冰凉,却被抓得很紧。
燕黎和于洋同样告诉她这个道理。
陈映月挤出一个笑,“是啊,如果真的是飘渺宗,那我们就真的要好好算一笔账。”
一笔生死账。
至死方休。
那些死去的人谁不无辜。
他们正要起身去寻找线索,燕黎却突然皱眉,她指了下如烟长老的右手道,“那是什么东西?”
顺着燕黎的手指望过去,众人仔细观看,才发现柳如烟握着手杖的掌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那更像是一个白色纸片。
仿佛是有灵魂一般,它竟然直接从她手里动了动,冰块根本耐它不得。
不过一瞬间的功夫,白色纸片像是发现了什么,转眼间就从冰块内消失,而后出现在众人眼前。
它甚至绕着几人转了一圈,像是要确定什么似的。
于洋长剑出鞘,“这会不会是什么……”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看见眼前的纸片颤抖了一下,随后便化成一缕青烟,袅袅青烟形成一个椭圆凝固在众人面前。
接着就看见那青烟闪了一下,里面竟然逐渐幻化出一张脸。
白衣长发,眉目慈悲如画。
男人睁开眼,似乎微微诧异,但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无喜无悲的模样,他目光落在陈映月和魏临渊两人的身上。
“别来无恙。”
也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
魏临渊知道他是谁,他拜师那年曾经远远的看过一眼,那人站在高台上,恍若神明,却让自己生理性厌恶。
闭关多年的师祖,玉横子。
陈映月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极力控制自己想要毁掉青烟的念头,“这一切都是你做的。”
男人摇头,悲天悯人的神情和当年所差无几,“如果不是因为你们二人,那些人也不会死。”
“所以你是间接承认他们是被你杀掉的。”陈映月冷冷地看着男人,她压着心里那股恶心,一字一句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师妹,你真的会毁掉这个世界,我已经放过你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师妹?
其他人眼里都有震惊之色,毕竟陈映月一直以来都在上林学院,怎么会是这个人的师妹。
魏临渊指尖微动,他记得陈映月曾经说过自己一定会去逐日之颠,所以说她原来和这位师祖有些恩怨纠缠。
小师姐她究竟还藏着些什么秘密。
而眼下的重点是突然出现的这个男人,燕黎如临大敌一般瞧着他。
于洋更是恨不得将这个人剥皮抽筋。
陈映月直直地看着他,“那你现在看清楚,比起你所谓的毁掉这个世界,你似乎比我更像恶魔,几千亡灵都在你耳边呐喊,玉横子,你日日夜夜睡得可心安?”
能说出她会毁掉这个世界这种话,他究竟是怎样才会得来的结论。
难道仅仅是因为她从魔窟死而复生就要毁灭世界不成?
即便是因为这种原因,可也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他玉横子凭什么就轻下判定。
简直是人间可笑。
玉横子沉默片刻,却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海市废墟的钥匙是不是在你那里。”
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笃定的语气。
可是这把钥匙是黄奕给自己的,除了他们二人,谁都不知道,玉横子又怎么会这么肯定。
他去海市废墟又想要拿什么东西?
陈映月轻笑,“钥匙十块钱三把,你配吗?”
你配个叽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