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静谧如深夜。

自那件事后,太后娘娘醒来第一时间,便换了间屋。

房内无过多陈设,当中放着一扇紫檀木九龙屏风,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一方宝砚下压着一张不知写着什么的纸。屋内充斥着浓浓的药味其中夹杂着淡淡的墨香味儿。

那味道,说实话,不太好闻。

十一进得屋内,待至屏风前,便停了脚步。

“可是你?来了?”

“是。”

随后一阵阵咳嗽声断断续续传来。

“人寿几何,逝如朝霜。时无重至,华不再阳,哀家?这?辈子令行如流,径情直遂,从未曾想,晚景却遇如此情形……以往种种,哀家?不想多言,只一事,需你?转告你?媳妇。皇帝亏欠于她,哀家?又何尝不是?只不过哀家?不信天道轮回,亏欠她的,哀家?也只能欠着了,你?既为皇家?血脉,便好好待她吧。你?父皇对你?母亲一片痴心,怪只怪他当初年轻气?盛,对情字一事懂得的太晚,哀家?从平城搬至云中城,一为守先帝,二也是不想成日见他夜夜酗酒神伤。你?……切忌重蹈覆辙……也莫怪你?父皇……他这?些年心里也苦,你?们?若冰释前嫌,父子相认,哀家?九泉之?下,也能死得瞑目了……走吧,去寻回你?媳妇……若有朝一日,你?得了江山,也莫负了她……”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经此一事,太后也自知大限将至。

她浑浊的目光望着屏风后,那道巍峨挺拔的身影,经天纬地,踔绝之?能,眼中便多了分荣焉。

幸而大魏江山,能人辈出……

“是。”

………

赵臻见他家?主子一出来,便上前报道:“主子,方才御医传话来说,严三,云鹤,阿尘等人命保住了……云鹤与阿尘伤势严重,如今倒是严三醒了,他说想与您一同前去迎回夫人。”

“不必,叫他安心休养吧。”

“是”

赵臻刚一回头?,便见主子已不见了身影。他匆匆跟了出去,却见他飞身上马,鞭子一扬,挥下去那一瞬间,汗血宝马风驰电掣飙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街的尽头?……

如此迫不及待的心绪,可想而知,在福来客栈,见着重伤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大妹与昏迷不醒的彩珠,以及哭得眼睛都快瞎了的周氏,月娘及霖儿。十一是何等魂飞天外,雷霆震怒……

……

洛城

许是无双吃了药,精神好了几许,她出了门,无一例外,两柄刀剑,拦住她的去路。

“老娘吃饱了下去转转,随你?们?跟着……”

可刀剑并无丝毫撤退之?意。

她见门前的两个侍卫,无情少面?,多是晋王之?人。便不再鸡蛋碰石头?,悻悻回了房。

她百无聊赖地打开窗。却见她打开的那一瞬,早已守在那里的侍卫锐利机警的目光顿时扫射过来。

无双心中冷笑一声,朝他们?竖了个中指。

那些侍卫当然不知何意,但都冷冷地看着她。这?一路上她可没?少折腾他们?。

无双关了窗,上了床榻,想着心里那桩事,暗暗着急。

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师妹,我们?明日一早便启程,我去给你?买点路上吃的零嘴可好?你?可有特别?想吃的?”

无双心念一转,连忙打开门。

“知我者,师兄也!”

郝连城见她终于肯唤他一句师兄,心中狐疑之?外,也十分受用欢喜。

却又见她失望的看着他身旁站立着的侍卫:“我想亲自挑选,可我知你?虽贵为王爷,却也诸事做不得主,算了吧,我还是不出去了……”

此话正戳中郝连城的心事,在云中城时,他虽有王爷名头?,实权却甚至抵不过一个宦官,自从投入晋王门下后,势头?稍有转变。可即便如此,晋王也并非真?正信任他,这?一路上晋王的亲信哪一个不是唯林羽(晋王的心腹),马首是瞻?本来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却因他对无双百般折腾,恶言连珠诸多忍受,林羽一行人愈发不把他看在眼里。

比如,方才在堂内,拔刀附和之?人,竟只有他的数十名亲信,而其余晋王的亲兵,皆在旁袖手旁观。

又比如,方才因他一时心软答应她今晚夜宿于此。林羽,在他方才用食间,名为禀告,实则警告他勿再因她而拖延归途时间……

想到这?全是因她而起,便忍不住脸色阴沉,刺道:“你?若乖乖与我回去觐见晋王,带你?出去转转我还是做的了主,可你?偏偏爱折腾……”

他话未说完,就见无双眼里已起了雾气?……

“你?以为我想折腾?还不是想瞧瞧你?对我能有多好,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还折腾什么呢?等见到了晋王,横竖是个死,倒不如现在憋死算了,原以为你?有多受重用,到头?来还不是和我一般是颗没?用就扔的棋子罢了。”

她话音刚落,“砰——”地一声响,郝连城竟生生将门砸了个洞。

一股鲜血溅在无双的脸上,饶是她已做好心理准备,却仍被吓得心尖发颤……

郝连城见她方才好些的脸色,如今又变得苍白了些,那溅在她眉心得血滴,流淌至脸颊,她明亮的双眸,此刻正蕴含着泪,惊惧地望着他。

眼前此景,让他想起当初她为救那人,咬舌自尽那一刻。

他这?是在做什么?明知她故意激怒他,明知她故意挑拨离间,却仍止不住被她话语左右,也到此明了,她便是他郝连城一生的劫,一个可以随意挑起他的喜怒哀乐他却无能为力无法抵抗的劫。

见不得她哭,最爱听她唤他师兄,可她难得唤他一次,偏偏他还吓着了她……明知她方才的温柔可能只是虚以委蛇,但是他却是如此的甘之?如饴……

他就是贱!

无双,若我依了你?呢?若我事事顺从你?,你?的心可会偏向我一点。

他一把抓过她的手,一跃而下,身后晋王的人与被郝连城的亲信拦住。

无双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眼见就要出客栈,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一个男子胸前抱着一把剑,站在客栈门口,拦下了他们?。

她认得他,叫什么林大人,晋王的属下对郝连城只是面?上的客气?,如今因她使坏,面?上的客气?都懒得维持。

而他们?对此人,才是真?正的言听计从。

“夏王,此刻天色渐晚,你?要带她出去所为何事?”

“不过是出去买点小玩意罢了,去去便回。”

“夏王便如此笃定。她不会趁机逃跑吗?”

他剑身指着无双。旁边郝连城也看了她一眼。

无双冷哼一声。

“以卵击石的蠢事,老娘干不出来。这?一路我虽看不惯你?们?,乱瞎折腾,可我有逃过一次吗?”

她举着双手看向郝连城。

“若不放心,你?可照常绑住我的双手。”

郝连城笑了笑,一丝狠戾却涌动在眸底,看向她后又看向林羽。

“绑就不必了,若她敢逃跑,我亲自砍她双手,并自断一臂,如何?”

无双,我任你?折腾,事事顺从,但你?千万别?背叛我……

任谁都知道,他不是在说笑。

无双心里狠狠一震,面?上却掩盖得极好。

就在她以为那人不会放他们?出去时,那林大人却往侧边一站。

郝连城眸光一闪,笑了笑,带着无双踏出了门。

太子一去,剩下的皇子中,唯有晋王能当大任。偏偏在他谋事之?时,传国玉玺随着扈从卫队一同消失在平城,随后晋王不惜派重兵,前赴后继要将那人置于死地,他也从中得知缘由?,皇帝竟要将此等要命之?物?交给那人。如今成王败寇的紧要关头?,皇帝被囚禁,晋王骑虎难下,倘若那人未死,绝地反杀,那么以当初宁肯得罪皇帝也要为他妻子翻案来看,无双便是晋王最终留的一手。

如此关键之?人,晋王的亲信怎会轻易让郝连城将她带出去……

不过是幌子罢了,所有的明线暗桩,在他们?出客栈那一刻便已然严防死守。

若相安无事倒好,若她真?有逃跑之?心,逃得了天罗地网?

虽说她双手不至于真?没?了,但这?一路的百般折腾,受尽的窝囊鸟气?,也要还些回来些不是?

还搭郝连城的一直手臂,何乐而不为?更何况其中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另外一个也只是被女人左右的怂包罢了!

那被唤作林大人的男子抱着剑,看向前面?的二人,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

洛城的夜市虽比不上京都平城。但依旧繁华热闹,琳琅满目的商铺比比皆是。

街道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依次坐落着,茶坊、酒肆、肉铺、庙宇、公廨等,车马粼粼,人流如织。夜里寒气?凛冽,却敌不过小摊小贩叫卖的热情,原来今日竟是上元节。宫灯、走马灯、花卉灯、飞禽走兽灯,争奇斗艳,宛如一幅色彩斑斓的丰富画卷。惹得来往之?人,纷纷驻足观看。

万家?灯火,照着那川流不息的行人,那一张张面?上恬淡惬意的笑脸。远处不知谁弹奏着淡雅宜人的古琴,檀香轻扬,琴声袅袅。

无双想,这?一副场景,身边的人若是十一该有多好。心中一股凄凉与深深的思?念涌动,她差点就没?维持住面?上的假笑。随即又转念想到,这?一次至关重要,容不得她伤春悲秋,便随即清空心绪,若无其事掩了掩披风。

郝连城看了她一眼。

“冷否?”

无双点点头?。

“能欣赏这?美景,冷也值了!”

她强打起精神,认真?地看着来来往往的商铺摊贩。

“借些银子给我呗。”

郝连城见她眼眸晶亮,似乎看到什么有趣之?物?。便从怀里拿出了钱袋子。

“都给你?。”

无双也不客气?,拿了钱。

便朝客人最多的那个摊子走去。

摊主是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大冷天地却累得满头?大汗,妻子熟练地切着色香味俱全的古楼子。背上还背着个约莫半岁的婴孩儿。见它咬着手指,扑闪着被灯火印得晶亮的大眼睛,呜呜啊啊地看着来摊前买食的客人。

无双想着腹中的胎儿,越发看的喜爱。只不过她不敢多看,怕教郝连城怀疑。幸好她怀胎才三月,不甚显怀,且她从未解下过披风。加之?许是吃了雪果莲参,她也从未有过孕吐。

如此种种,郝连城恐怕做梦都没?想到。她才嫁给十一不久,就已有了身孕。

想起他方才的狠话,为即将发生的事心里微微发颤。

“我要一个。”

说着她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摊主面?前。

“不必找了。”

“臭显摆……”

无双闻声侧眸一看,原来是她今日得罪的那位姑娘,她方才只顾着看孩子去了,如今才发现冤家?路窄,那五个男子也都在身旁。

那为首一人看了那姑娘一眼,眼含警告,随后又朝她作揖致歉。

无双摆摆手,扬了扬手中的钱袋子。

“无碍,我有的是银子。”

说罢,她还将银子晃的哗哗作响。

那过往行人看着她手中那一大包银子,投过来目光大都是艳羡,其中也不乏贪婪之?辈,不过均在看到她身后面?色透着股阴沉的男子以及那男子身后一干侍卫打扮的人,顿时失了心思?。

无双接过那夫妇递过来的饼,边吃,边往更多人的地方走去。

须臾,无双见一处里外三圈围了不知多少人,里面?锣鼓喧天,不知何事如此热闹?

她听着那不断拍掌叫好的声音,心道,莫不是什么杂耍?

“想去看?”

无双望着旁边的郝连城,眼里带着好奇点了点头?。接着便见他的侍卫,硬生生从挤闹的人群中,清出了一条路。

无双看着那原本兴致颇高的看客,纷纷敢怒不敢言地看着他们?一行人,不由?扯了扯嘴角,加快了步伐。

待走至最前面?,才发现,竟真?是杂技……

她看着那场地居中有三人,一人口中喷着火,一个半大的孩子头?上顶着一口比他头?还大的缸。脚下一个独轮前后晃动。

偏偏他双手还不停歇,三个球,轮番在他手中跳跃。

无双也跟着拍手,到那求赏的盘子来至她面?前时。她从钱袋子里面?挑了个最大的银子,轻轻放在盘中。

那小孩眼眸惊喜地看着她,不断点头?致谢。

无双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

这?时,其中一个中年汉子敲着锣,大声喝道。

“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接下来请出我们?看家?绝活——大变活人!”

他话音刚落,就见一个大的铁笼被两个壮汉抬至场中。

人群欢呼声一浪接一浪。那中年汉子也不啰嗦,将空置的铁笼打开。随后他手轻轻一扬,手中的火把瞬间燃了起来。

接着他从胸口拿出一块大黑布,往那铁笼面?前一甩,待那黑布一落,原本空置的铁笼,竟突然出现了一个半大的孩子,正是方才那顶缸的男孩。

一时间,掌声不断。无双也笑着一下又投了好几个银锭子。

郝连城站在旁边,见她舒心爽朗的笑容,不禁也微微一笑。

余生若是一直这?般,该多好。

“这?小子又来讨钱来了,大家?伙儿想不想将他变走啊?”

那中年男子笑哈哈指着那半大的孩子,朝看客说道。

那些看热闹的人,谁不想更闹腾些,纷纷叫好!

“变走我也行,但我要这?个神仙姐姐帮我!”

随着所有人的目光因那男孩儿的手指聚了过来,无双这?才看了看周围,反手指着自己?。

“我?”

“对,神仙姐姐是我见过最美最大方人了,姐姐可愿帮我?”

人群被这?孩子的童言无忌逗的哈哈大笑,其中有些男子又见无双美貌,都笑跟着瞎起哄叫她应下。

许是那男孩儿的目光一直热烈又期盼地盯着自己?,无双竟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点头?,随即意识回脑,她看向也同样一直盯着她的郝连城。

见他未出言阻止,便走到那男孩儿面?前,笑问:“要我如何帮你??”

那男孩儿笑嘻嘻地将黑布递给她。随即又踮起脚尖在她耳旁耳语几番。

不知为何,郝连城眉心一跳,正想叫她回来。却见那孩子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她捧腹大笑,那乐开怀的模样让他一瞬间便闪了神,同时到嘴边的话又不了了之?。随即自嘲一笑,看向晋王周遭坚守的暗线,插翅难飞,何须忧心?

无双听罢,在诸多看热闹的眼中,和那男孩儿走到铁笼旁。

她见那男孩子钻进铁笼,便抖了抖手中的黑布,手一扬,黑布瞬间罩住了铁笼。

这?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盯在她手下的那块黑布,生怕错过什么玄机……

数百人堆积的圈子,竟十分静谧。

谁也不知,便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隆!”一声巨响震撼着大地!顷刻间,无双只感?觉脚下的地,晃晃荡荡地上下剧烈震动。

“地动了!大家?快跑!”

霎时间,恐惧,慌乱,求生欲望,如同瘟疫一般四处蔓延。还没?等无双回过神,她便被什么绊倒在地。

郝连城见她摔倒,神色一变,正欲跑过去,可恐慌的人群根本不受控制,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暗桩,还有林大人率领的侍卫,都猛然色变!

“无双!”

他们?对视一眼,随即都拼命地挤过去。

数百人四下逃窜,他们?中虽身上没?有武器,不会功夫,但是人本能求生的力量是如此不可小觑。

林大人他们?想要施展轻功,却无从下手。

等他们?终于挤到方才无双跌倒之?处。众人都舒了口气?。

眼前的女子被混乱的人群无意踩踏得发鬓全乱,身上的披风印着数个脚印,她爬在地上轻轻地啜泣呻吟,看起来是那么无助可怜。

郝连城的心一瞬间仿佛被撕裂了一个口子。

他猛然上前将她扶起来。

无双脸上早已被泥土蹭得脏污狼藉,她双眸水盈盈,满面?都是泪水,平时跋扈的神态,如今却脆弱不堪。

她看着郝连城,猛地上去愤恨地锤打他……

后者却顺势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郝连城一边安抚地轻抚着她的发,见她慢慢没?再反抗,只趴在他的肩上啜泣哽咽,一时间心里愈发疼惜,同时一股巨大的喜悦自心底里探升。

发酵至极致。

无双,你?最终没?有背叛我,是不是我再对你?好些,那个人也会慢慢从你?心里淡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