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花盼千寻载,
为谁凋落为谁开。”
送走了凤舞的睡莲,独自回到莲池。
出乎他意料的是,凤曲竟在莲池前等候他的归来。
“你把她放走了。”不是疑问,而是肯定。金色面具后的美眸未兴起任何波澜,然而唇角流泻的苦笑与冷笑杂糅在一起的笑纹,还是出卖了凤曲的内心。
“我派人去码头了。”凤曲走近睡莲,双臂轻轻地环住他,“我做不到放她走,如果她非要离开我。”
那他只能杀了她。
“陛下。”睡莲握住凤曲冰凉的手掌,“别做令自己后悔的事。”
“已经晚了,睡莲。”面具后的魅颜淌落泪珠,凤曲喃喃地重复着,“太晚了,太晚了。”
“我马上去阻止他们动手。”睡莲才转身,便被凤曲拽住胳膊,“陛下?”
凤曲低着头,嗓音冰寒道:“我心意已决。”若他得不到她,那就干脆折断她的翅膀,让她死在鸟笼里。
“睡莲,这是凤舞她咎由自取的下场。”凤曲冷酷的话,令睡莲的心颤了颤。
“时候不早了,你歇息吧。”凤曲按着睡莲削瘦的肩膀,“多吃一些,我明日再遣几个公子来。”
语罢,凤曲衣摆款款地离去。
睡莲蓦地忆起在魔门时,幽兰和他说的话:“人界的养花者,无一人善终。”
花魔,是能给养花人带来一切的花,亦是葬送养花人一生的魔。
“凤曲,我害了你。”睡莲望着凤曲愈行愈远的背影,幽幽的低语,融入夜风中,悄无声息……
回到空无一人的寝宫,凤曲掩面躺在仍留有余香的床榻。
他没有去祭典,找了一个身形与他相似的女人,替他主持海神祭。
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寥寥可数。戴上面具后,不仔细谁又能分辨?
她们需要一个女王,他扮演着一个女王。
明晚祭祀进入最高点时,他会让睡莲把花种散播出去,使东国全部的王公大臣都成为寄生种。
这样她们便不会像洛天那样,再动什么歪脑筋,而一心一意效忠于他。
“凤舞,你明明可以见证我的狂欢。”埋首进枕间,深嗅着她的气息,他肆意地自渎,直至精疲力竭。
褪去白日繁华的码头岸,凤舞被一群嘴里长着触爪的寄生种,逼至随浪上下飘荡的木船前。
她的脚后是涨潮的海,横竖都是死,她不妨搏一搏。闭着眼,凤舞跳入水中。
在大浪中颠簸了几许,她沿着海岸,朝着另一边奋力游去。
肺中之气消尽时,她顶着湿漉漉的长发浮出水面。眼前的栈桥上,坐落着一间废弃已久的渔屋。
凤舞试着够到木桩,费劲地爬上栈桥。
抖抖索索地进入渔屋,凤舞脱下湿透了的外裳。环顾屋内,除了长满蜘蛛网的捕鱼工具,就剩一件积灰的蓑衣。
思索片刻的凤舞立即脱下衣服,将蓑衣抖了抖灰便往身上一罩。
湿了的衣裳,凤舞把它们架在渔具上,搁渔屋的窗台处风干。
忙完的凤舞,紧了紧蓑衣的衣领,她蹲坐在阴暗的渔屋里,忧虑着下一步的出逃行动。
凤曲一定会封锁码头,守株待兔。只是她没想到,他竟真狠心派人来杀她。
忽地,她听到门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警觉地贴着墙,躲到门后。木门被从外面推开,一个苗条纤细的身影走了进来。
凤舞刚想趁其不备,勒住对方的脖颈,却教后面进屋的瘦高男子一把抓住两胳膊。
她又是咬又是挠,但丝毫无法撼动那人。倒是前面的倩影转过身,借着月色瞧清她的模样后,惊呼出声:“这不是阿舞姑娘吗?”
凤舞停止挣扎,定睛一瞧,面前的女子竟是久未谋面的魅红,她的表姐。
她的眸色黯了黯,魅红知道她身份了吗?洛天有没有和她透露过什么?这些疑问充盈在凤舞的脑中。
“朝十公子,她就是我提过的阿舞姑娘,我们情阁的现任主人。”魅红朝凤舞背后的朝十说道。
“我说哪来的野猫。”朝十松开对凤舞的钳制。脱困的凤舞立即远离朝十,这时屋外直径走来一名容貌清丽的男子,但那对幽静的双眸却空洞无物。凤舞揉着被抓疼的手腕,转向魅红:“我以为你早跑了,怎么还留在东国。”
“阿舞姑娘。”魅红顿了顿,开门见山地问道,“我希望你和我说实话,你到底是什么人?还有我的身世。”
未料魅红如此直接,凤舞迟疑了半晌,才缓缓说道:“我的真名是凤舞,是当今女帝的表妹,也是你的表妹。”
“你是我的表妹?”魅红喃喃地重复凤舞的话,“难道我入情阁,真的并非巧合吗?”
“是的。”凤舞决定坦白,“一切都是我的娘故意安排的。”凤舞一五一十地吐露,从她娘恨魅红的亲娘,也就是上任女帝。故意害魅红,沦落风尘等等。包括凤曲是魅红的孪生弟弟,顶替了魅红登基成为新任女帝的事。
凤舞统统告诉了魅红。
良久的沉默后,魅红背过身,绕过朝十往屋外走去。
凤舞担忧地注视着魅红的身影,怕她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这个事实。除此之外,她也担心凤曲的人会找到她们。
视线投向好似不存在这间屋子的高瘦男子,他叫朝十来着?真是奇怪的名字。凤舞上下打量了一番朝十,而他明显对她完全没兴趣。
这个男人和魅红是什么关系?
他值得信任吗?
凤舞的困惑得到解答前,魅红回到了渔屋。她的眼眶通红,一定哭过了吧。
可现下魅红仍在自己面前强打精神。凤舞咬了咬下唇,她走近魅红,握住她的纤手,正色道:“我们必须尽快离开东国,凤曲不会放过你和我的。”
魅红摇摇头:“我还不能走。”未找到花夕,她不会选择一个人苟且偷生。
“都这种时候了。”凤舞皱眉,她不知该说魅红重情义,还是骂她傻。
“她不会有事的,我保护着她。”一旁的朝十凉凉地开口,在找着花夕和墨青前,他会保护好魅红。即使魅红想独自逃走,也得问他答不答应。
“这位公子,你有那么厉害吗?”探究的目光对上朝十,凤舞有些怀疑,“我们面对的敌人,可是一国之君。”
闻言,淡眉微微一挑。一国之君又何妨?他连掌管天界的天君都不怕。
“总之,我们最好趁海神祭,各路商船往来频繁之际逃出去。”凤舞拿回吹干的衣裳,旁若无人地穿上。
“小野猫,你觉得逃能解决什么?”朝十懒洋洋地瞥了一眼凤舞,“什么叫最好?消灭敌人才是最好。”
“说得轻松,纵使你以一敌百,我们这儿能打的也只有你。”她和魅红都不会武功,那个长得和睡莲不相上下的男子,别说会不会武功,她都怀疑他失了心,丢了魂。凤舞长叹一声,“我也不想逃。海神祭一过,就是凤曲对北国开战之日。”
届时战火纷飞,生灵涂炭,就算她逃了,那种改变不了现实的无力感也不会随之消失。
更何况,她并不无辜。
“阿舞姑娘。”魅红似乎觉察到了凤舞眼中的内疚之情,她反握住凤舞冰凉的玉手,柔声道,“我不怨你,真的不怨。若是十几年前,我可能会恨,恨自己为什么是风尘女。但这些年我已看开了。我知道你关心我的安危,可我也有重视之人。在找到她,确保她平安无事前,我离不开这里。”
凤舞低首,又抬起头,直视魅红的双眼:“好,那我陪着你。魅红,请允许我叫你一声姐姐。你的同伴,这位公子说得对,逃解决不了问题。我们应该让东国知晓你的存在。”
“你想怎么做?”魅红迷惑地回视凤舞。
“我们来重演一段海神神谕降临。魅红姐姐,你可以拿回属于你帝位,阻止这场战争。”凤舞将心中酝酿的计划托盘而出,“海神祭进入最热时,会有优伶扮演海神,降神谕于东国女帝。”以凤曲的个性,他不会去海神祭。他会像像之前一样请别人来代替他。这样的话,她们趁机混入其中,然后让魅红上台接受神谕,昭告天下。
“只要你到时候摘下面具。”凤舞抚摸着魅红柔软的脸颊,“那些臣子百姓定能将你认下来。”魅红长得和先帝十分相像,和凤曲长得也一模一样。
“凤舞。”魅红犹豫地说,“我不想当女王,我……”
“魅红姐姐,这件事只能你来做,你希望看到北国和东国,也变得像南国那样吗?”凤舞劝道,“我会辅佐你,效忠你。”这也算她的弥补。
默默听完凤舞的提议,朝十颔首,看向踌躇不决的魅红:“这只小野猫的建议不错,只要你当上女帝,你和花夕就不用再逃了。不然只怕到天涯海角,你的那个弟弟都不会放过你。”
“朝十公子?你也觉得这计划可行。”魅红讶异地张大媚眸。她以为按朝十表现出来意兴阑珊的模样,他应当不会参与。没想到,他竟然劝她去夺回王位。
“可行。我也会助你。”他当然得帮她,魅红如果成为女帝,良夜他们便会知道。他只需要待在魅红身边,守株待兔即可。省得跟着魅红东躲西藏,为隐藏身份,他出手都得注意不能太过火。
于是,魅红在凤舞的建议之下,决定在海神祭上作为女帝接受神谕。而朝十则有一个更好的主意,比方海神真正的降临于祭典之类的。那家伙欠他的人情,也该还了。朝十莞尔一笑。算算,他和海神几千年没见过面了,正好叙叙旧。
远在海王宫的海神,或许是因着魔尊的突然惦记,重重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漫无边际的回廊迷宫里,花夕斜靠在廊柱前,她回忆起过去在情阁的夜晚,人声鼎沸,香雾缭绕,而她得闲时,总喜欢一个人站在回廊上望月。
不过在这儿,别说月亮,举目望去只是一片深浓的黑暗。
“那个女人准备离开了。”神出鬼没的洛天悄无声息地现身在花夕的背后,“她想要得到那魔尊的心可未死。”
“她为什么那么爱他?”花夕对那魔头无任何好感,他每次出现不是羞辱她,便是强迫她。而且墨青利用她去对付魔头这件事,一直是她心里迈不过去的坎,但凡和那魔头有关,她就没遇见过好事。
“谁知道,也许那女人是受虐狂。”洛天摊摊手,“她近期肯定会再与那魔头碰面接触,等他们斗得你死我活,你就趁那女人不备,夺回这幅躯体。”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花夕眸光澄清地望向洛天,“你不会无缘无故来提点我。”
“想要什么,我想你恢复记忆。”洛天眼神深邃地回望花夕,“想起我究竟是谁。”
“你以前和我认识?”花夕喃喃地问,她对洛天毫无印象。
“认识。”洛天把花夕的反应看在眼里,薄唇泛起一抹苦笑,“曾经,我们很熟悉。”
他不会认错人了吧?这句话花夕并未说出口,因为她撞见洛天的神情是那般认真。她的胸口顿觉一阵闷痛,不自觉地按住心:“若我想不起,是不是我不愿意想起。”她的自言自语落入洛天的耳里。
“你忘掉的不仅仅是痛苦的记忆。”洛天的长指穿过花夕的发间,香软的发丝依旧静静地垂落,“还有许多快乐的事。但我承认,那是我的自私。”
洛天意味不明的话,令花夕不由地蹙眉。虽然她不喜欢洛天,可也许是他的哀伤感染了她,让她忍不住地安慰:“人人都是自私的。”
他哑然,剩下的话未同她解释。
人自私,但问题他不是人。
神不该自私的。
外头的良夜貌似没有发觉体内洛天和花夕的交谈,她见墨青的伤恢复得差不多,便想尽快从山洞中出去。“破魔剑,魔笛,还有锁魂瓶都在我们这儿。”良夜认为要擒住魔尊很简单,墨青却不以为然。
“他很难在同一个地方摔跤两次。除非那个是他致命的弱点。”墨青沉吟道,“你熟悉你姐姐云烟吗?”
“你想作甚?”提到云烟,良夜的面色一凛。
“云烟是朝十心中所恨,也是他爱过的人。我想要你伪装成云烟,就像你之前做过的那样。”墨青面无表情地说。
“你为何会知道。”她以为那是一个秘密。
“我见过你,但你不记得了。”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小孩,“你装成云烟勾引我叔父,偷走布兵图。”那晚他亲眼所见,“云烟”与墨碧欢好后,盗取了布兵图,导致了魔军的埋伏被发现,进而影响了仙魔大战的胜负,更使得墨碧最终受罚,魂飞魄散。
“你恨我?”良夜未肯定墨青的说法,但也没否认。
“我为什么恨你?”墨青淡淡地反问,“这是叔父自己选的。”自愿被神女诱惑,自愿替她一死。
“你倒看得真开。”良夜讥讽道,“你的心该不会是石头做的?不对呀,你对我的身体倒挺关心的。”
无视良夜的嘲弄,墨青接着往下讲:“你以云烟的面貌出现,必然能教他的心思大乱。那就是你唯一能得到他的机会。”
“你在说笑吗?”良夜揪住墨青的衣襟,“叫我用另一个女人的相貌去刺激我爱的男人?他爱的人只能是我,你明白吗?”
墨青冷冷地格开良夜的手:“他爱不爱你,你心里没底吗?”
良夜怒瞪着墨青,言之凿凿地吼道:“他会爱我的,他总有一天会清楚这世上只有我最爱他!”
“那我祝你马到成功。”语毕,墨青丢下愤懑的良夜,独自走出洞穴。
目送着青影远去,良夜恨恨地咬咬牙,还是迈开步子,朝着墨青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莲池里的莲花开得清艳绝色,睡莲目不转睛地凝望着满池的花朵,水底失去灵魂的人身已腐朽成枯骨。幽兰,即便他的人身重塑,那心是否也跟着重生,又或依然沉浸在莲香制造的幻境里?睡莲默默地发问,但只有微凉的夜风以低吟的风声回答他。
剧烈的咳嗽响起,墨绿色的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果然太勉强了。无休止地繁衍了太多花种,他的这幅躯壳快承受不住了。
睡莲呕出一口血,血在浑浊的莲池里融化,宛如莲叶漂浮在碧波之上。
他不能拒绝凤曲,他对凤曲是有用的,他要为凤曲造出能决胜的军队。
幽兰,如果是他,能理解的对吧?
白瞳倒映着池水,他的长发如同花瓣不断零落
其实他会花开,只是他的花期不长,绽放过的睡莲,短短数年便会凋谢。人身会崩溃,花身会退化成花骨朵,他将陷入漫长的沉眠,久到仿佛死去,失去所有苏醒时的记忆。
在他长眠之前,他要完成他对凤曲的誓言。
他在,凤曲在。
凤曲想君临天下,那他就为他奉上这天下。
脑海中掠过凤舞的娇容,至于他自己的感情,千年后便不复存在了。
所以她无须知晓真实的他。
无须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