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点太阳落山时,江边游泳的人已经陆续散去,沙滩上二十几张塑料桌错落摆好,夜场小吃摊开始做生意了。也有几桌自己烧烤自己吃的,比如谈君子他们。
人声鼎沸的江岸上,烟熏火燎的烧烤味被江风裹挟着,其中还掺杂着老爷们儿抽烟的味道。
大家吃得慢,也不着急,反正一晚上的时间呢。昌缨坐在炉子边,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在负责烤,没吃两口。
有个游戏那时候特别流行,和真心话大冒险差不多,只不过大冒险换成了喝饮料。饮料是特制的,只要你选择大冒险,就得背过身儿去,其余人给你调一杯饮料,你得全喝下去。
真有狠的,饮料里加醋加盐加辣椒加酱油,能想到的只要喝不死人的都给你加。一杯黑咕隆咚的,闻着味道就想吐的‘饮料’摆在你跟前,大家捏着你鼻子给你灌下去。
他们就在玩这个游戏。秦轲之前去超市,扛了箱青岛啤酒回来。所以特制饮料就用啤酒打底。不仅如此,可以用的‘调料’还有腌肉用的白酒,胡椒粉,豆瓣酱,辣椒面儿什么的,整人是够了。
一开始大家围着一圈报数字,有7或者7的倍数不能报,谁出错了谁喝特制饮料。
这是帮什么人啊:
张达,数学课代表。
秦阮书,学习从没费过力。
袁果,人精一个。
昌缨,老狗一条。
秦轲,不用说了吧。
剩下还谁,就谈君子和刘戡了。没错,他俩输的次数五五开。基本上不是谈君子输,就是刘戡输。他俩属于一个容易被煽动,一个脑子笨。
100以内还好些,基本没什么人出错,大家报到4、500以后,不仅速度加快了,还都越来越鸡贼,给后面人下绊儿。比如一个人报完了,该轮到你了,别人就小声在底下说你要说的数字,你只要一着急,没过脑子,站起来报数字,准跳坑。
谈君子就属于那种特别容易着急的人,很多时候脑子里正算着呢,轮到她,袁果在桌子那头一催,一打岔,她就立马站起来吼一声:
“441”!
众人拍桌笑:“喝!”
每次轮到谈君子喝,杯子还没传到谈君子那里呢,昌缨就拿过来一口喝掉,眉头不皱一下。刘戡感慨:“昌缨是真汉子。”刘戡喝的时候不仅要捏着鼻子,还得停顿好几次才能喝完那一杯黑暗饮料,昌缨喝的时候就是一仰脖。
所以到头来,昌缨没输过,但一晚上都在闷头喝。昌缨今晚话不多,众人只道他是喝得多了。
张达他们加料的时候有点报仇心态,腌肉的白酒,混上啤酒,撒胡椒辣椒,倒上生抽老抽陈醋,再拿筷子一搅和。你不是英雄救美吗,那你喝吧。
夜色深了,江边还立起一张大白幕,放起爱情喜剧片。音箱滋滋啦啦,一半的声音都随江风飞到水面上了;画质也不好,估计是枪版,基本属于一半靠看,一半靠猜。幸好电影也没什么逻辑,上一秒两人还吵架呢,下一秒男女主就亲上了。
众人边吃边玩,玩到后面没劲了,就开始专心看电影。
抛开逻辑不谈,这电影讲的是一对小情侣在爱情中成长的故事。接吻画面不少。
看到一言不合男主就捧着女主的头开始啃的画面,谈君子正好被辣椒面儿呛住了,背过身儿打了个喷嚏:阿嚏!
袁果乐了:“一声喷嚏,谁想你呢。”
昌缨看了看谈君子。谈君子今天没扎马尾,一直披着头发,吃饭时才拿皮筋松松扎了一个低马尾。此时有好几缕碎发都掉出来了,就散在两颊边,和平时那一丝不苟的高马尾看起来很不一样,特别温柔。
秦阮书盯着大屏幕,抱着研究的精神和大家探讨:“到目前为止男女主一共吵架5次,接吻6次。每次男的都得托着女的后脑勺,动作都千篇一律的,真没创意。”
刘戡一副过来人的样子:“那不然呢?像接吻鱼那样,你背着手,他背着手,两人离得八丈远,抻着脖子啵一个?那不如去水族馆,还看什么电影呢?”
秦阮书白了刘戡一眼:“成,知道你有经验。”
刘戡点头:“你说对了,我确实有……曾经有。”他有点喝多了,回这话时愣了吧唧的,这话说完他自己心里也是一咯噔。
这时,桌子猛地摇晃了一下,张达眼疾手快扶稳桌子。
原来袁果本想在桌子底下踹刘戡,没想到一脚踹到了桌子中间的阳伞柱子上。
“砰”地一声,大家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看袁果趴在桌子上神情痛苦。
“你没事吧?”谈君子凑过去看。
“没事才怪。”袁果撅着嘴一脸不舒坦。
谈君子就着光看,袁果的脚破皮了。有点流血,其实没大事。但袁果瞬间就委屈得不得了,这委屈很大程度来源于刘戡刚才那句话,不是因为脚疼。
秦轲推了下刘戡:“你带她去处理下,她光着脚破了皮,别让她挨沙子。”
其实最近刘戡和袁果关系到底怎么样,大家都不太敢问。两边都是朋友,两人都在场时,大家也就这样一直不尴不尬地维持气氛,谁也不会主动去提。
谈君子只知道袁果现在单身,而且一个月没谈新男友了,但是和刘戡有没有复合不清楚。
这个情况下,人家哥都发话了,但凡有点眼力见的都知道怎么回事。肯定是刘戡又在追袁果呢呗。而袁果也让他追。
刘戡也不再绷着,有些木讷地走过去,半蹲下身,和坐着的袁果平视。
“我带你回民宿,给你处理下?”刘戡说话还往外喷酒气,刚才那个特制饮料里啤酒白酒混着喝,这味道挺冲。
袁果嫌弃死,嘴上说着“哎你别对着我说话,全是酒味”,但张开手臂让刘戡抱起来。
刘戡小心翼翼把袁果抱起来,大气不敢出,生怕又熏着她。不知道的人看那阵势还以为袁果要截肢了是怎么着。
袁果身形娇小又瘦的很,刘戡抱她完全不费力,他穿着大拖鞋踩在沙子上,一步步走回民宿。
两人离去后,饭桌上也安静了许多。
大家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火炉哔啵。
秦轲起身:“我去边儿上抽根烟。”
张达道:“你就在这儿抽吧,你看别的桌上人也在这儿抽,不管的。”
秦轲看了眼昌缨,兀自离开:“算了,桌上有女生。”
*
秦轲回来没多久,谈君子就说要不今天就回去早点休息吧。大家也都点头。
把租的桌子椅子还了,剩下的烧烤工具不沉,张达一个人就扛起来了,大家往民宿走。
昌缨落在最后,谈君子等他,也一起落在后面:“你是不是喝多了?”
昌缨没说话,停下脚步。
他低头拉住谈君子的手腕,“有一点。君子,陪我在外面儿醒醒酒。不急着回去。”
谈君子觉得今晚的昌缨怪怪的。一是话不多,二是他刚刚叫了她“君子”。两人熟,但从小儿也没昵称,都是互相连名带姓地叫。他很少,可以说从不这样叫的:君子。
昌缨拉住她的手腕就没再松开。他拉着她沿着江岸走了走,就站住不动了。江水时不时会淹没他们的脚面,还有点凉。
“昌缨,你胃难受吗?”谈君子有点担心。
小时候昌缨基本上把能得的病都得了一遍,包括但不限于肠胃炎。得肠胃炎那次还是因为家里土豆快坏了,小阿姨连着做了三天的清炒土豆丝。第三天晚上昌缨就发烧了,呕吐不止,送医院后躺病床上像根蔫了的豆芽,给谈君子心疼得不行。
昌缨转过身,对着谈君子。
“难受。”他点头,又摇头:“但不是胃难受。”
谈君子仰头看他,感觉他是不是又长个了。男孩儿说话有气无力的,碎发半挡住额头,显得很低迷,很不对劲。
谈君子正犹豫是不是要摸摸他额头看是不是发烧了。
她抬起另一只没被攥住的手想去摸额头,结果昌缨就像被点了开关键一样,张开手精准地捉住她另一只想要抬起的手。然后一只大手攥住她两个手腕,另一只手臂带了点力道,揽住谈君子的肩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谈君子的头被昌缨的大手按着,压在他的胸膛上。谈君子的耳朵和昌缨的胸膛只隔着薄薄一层衣服。
“扑通、扑通”近到她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
“昌缨?”谈君子的头埋着,小声问道。
扑通、扑通……谈君子似乎也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昌缨也没回答她,静静地,抚了抚她的头发,然后顺带着,帮她把皮筋轻轻捋下来。她的长发一下子散开来。而他的手指一下下帮她理着,穿插在她的发丝间,偶尔手指能拂到她的耳朵,惹得她一阵颤栗。
谈君子觉得喉头很紧,浑身都在打摆子。其实没有在抖,只是感觉上在抖。她的全部神经都在随着昌缨的手指跳跃。
良久。
“你知道你是什么吗?”昌缨的声音朦朦胧胧的,带点哑。像是喝多了,又像很清醒。和他平时的语气很不一样,有点像电视剧里的反派,带着点危险的诱惑。
谈君子小声问:“我是什么?”
昌缨的手不再抚弄她的头发,而是将头放在她的肩膀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
他说话都一下下打在她的脖子上。
“你是我的珍珠。”
谈君子觉得脖子那块有一根引线被点燃了,火苗儿顺着引线直达大脑,炸开了。什么……珍珠?
“你猜我是什么?”昌缨又说。
“你是什么?”谈君子的大脑现在只支持一问一答,昌缨问什么,她跟着复述,完全不能思考了。
“我是蚌。”
说完这句,昌缨把攥着她两个手腕的另一只手松开,环抱住谈君子,整个人弓着,几乎要把谈君子包裹起来,把她牢牢地缩在怀里。
“我现在把你包着,这样别人就看不到我的珍珠了。”昌缨用有些受伤的语气说道。
谈君子被闷着,被抱着,微微垫着脚。似乎察觉到她在垫脚,昌缨又弯了弯身,让她完全着地站着,谈君子觉得舒服了很多。
“你知道吗?”昌缨说道。
“知道什么?”
“你这颗珍珠特别不听话。你亮到所有人都看你。所以我现在要把你收回来,包着你。不让别人看你。”昌缨说到最后,竟然带了点哭腔。
谈君子有些惊讶,迷乱间心就软到不行,她的手微微推昌缨胸膛:“你哭了?”昌缨抱得更紧了。然后说:
“谈君子,你就知道欺负我。”
“我怎么欺负你了?”
“我这只蚌只有你一颗珍珠。下雨天我关着壳子怕你淋着,出太阳了我把壳张开给你晒太阳。我把你养得漂漂亮亮,你还去和别人搂搂抱抱。我……难过。”昌缨继续埋着。说话的语气就像小孩儿。委屈得不得了。
这下谈君子判断出来他真的醉了。看这又哭又闹的架势。
“我没有和别人搂搂抱抱。你别哭了。”谈君子安慰道。说完她自己都怔愣住了。和别人搂搂抱抱……?
昌缨这样,原来是吃醋了啊。而且她意识到,昌缨喜欢自己。等等,他喜欢自己,他喜欢自己?除了惊讶以外,她发现自己没有再感到纠结或是尴尬什么的,反而镇定下来。
昌缨自顾自说着:“我抱着你,你怎么不回抱着我呢?”
“这不是……你不是蚌吗?我在你壳子里面,我没法抱你啊。”谈君子被箍得有些喘不过气,声音带着轻喘,埋怨道。不仅埋怨,还顺着这个醉了的少年的思路说。
“那我张开一点点,你把手伸出来抱我。”昌缨松开一点点,谈君子的手伸了出来,慢慢环抱住昌缨。
“抱紧一点。”昌缨幼稚地命令道。
“好的。”谈君子抱紧了一些:“可以吗?”
“……嗯,还行吧。”昌缨满意道。
谈君子觉得有点头晕。一方面,是意识到昌缨的心意。另一方面,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心意。
江水有时候几乎打到了小腿。
两人在月光下,江岸边,春天里,抱了好久。
“谈君子。”昌缨用鼻子蹭了蹭谈君子的耳朵,有些恋恋不舍地离开她的脖颈。昌缨低头看着谈君子。
谈君子此时满脸通红,一方面是被闷的。
“我发现……”昌缨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眼睛。
谈君子被看得不好意思:“发现什么?”
“我发现,你的眼睛里住着一条鱼。”少年说得十分认真。
“啊?”谈君子眨了眨眼。
“嗯。”昌缨自我肯定道:“不然的话,为什么你的眼睛有水波纹呢?一定是有小鱼住在里面。”
没等谈君子说话,昌缨的吻就落了下来。落在她的眼睛上。少年的唇有点凉,但很软,就只轻轻触了触她的眼皮。
“你真好看啊。你是最好看的珍珠。我是最富有的蚌。我可不能把你弄丢了。”昌缨轻叹道。
“对不起谈君子。”
“对不起什么?”谈君子被亲得几乎站不稳,全身力气都在昌缨的手臂上,她几乎用气声在回答。
“我好想亲你的嘴呀,但是我喝酒了,臭的。我今天不能亲你的嘴,对不起。”昌缨的头像要睡着了一般点了点,似乎醉得不轻,脸上露出那种又烂漫又纠结的委屈神情:“真是对不起。”
……
谈君子扶着昌缨往回走,他依旧在那里说什么蚌啊珍珠啊。
“咱们家君子是海水珍珠。”
“为什么?”谈君子觉得脑壳疼。
“因为海水珍珠比淡水珍珠贵。”昌缨一板一眼地说。
“……这也是致富经里说的?”谈君子有些无语。
“嗯,这个真的是致富经里说的。”昌缨郑重地点头。
“……那什么是假的致富经里说的?”谈君子侧头问他。
这下昌缨不接话了。
“抬脚。”谈君子弯下身。
“干嘛?”
“给咱家蚌把鞋穿上。”
*
好不容易把昌缨运回民宿,刘戡居然不在房间。
谈君子把昌缨码在床上,给他倒了杯水放床头。便要走,结果衣角被昌缨拉住。
床头灯橙黄色的灯光映得少年脸庞柔和极了,像一只巨大的犬科动物。
“君子。我好喜欢你哦。”昌缨半闭着眼睛叹息着噫语道。
谈君子俯身亲了亲他额头,把他的手轻轻扯开:“你乖乖睡一觉……明天我们……明天等你醒了。”
昌缨没再答话,仿佛睡了过去。
谈君子走时帮他把灯旋关掉。
听到谈君子的关门声,又过了好一会儿,昌缨睁开眼。
一片黑暗中,他笑了笑,然后起身,走到浴室,开始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