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城一中是市重点,一个年级大概四五百人,成绩分布呈金字塔状,每年考上清北的两三个,除此之外,两个实验班的重点大学升学率在百分之四五十,普通班的一本率在百分之二三十。已经是相当好的成绩了。

谈君子这届赶上教育整改,教育局明令禁止补课,彤城一中拿着市里的补贴,不敢顶风作案,这可把学校领导愁坏了。素质教育这种事,说白了只是富人的游戏,对于大多数普通家庭的学生来说,分数和好学校真的是惟一的出路。

所以这个夏天是特殊的,老师给他们这帮从初中部直升到高中部实验班的学生布置的作业是几乎不可能完成的量,完了以后还在放假前苦口婆心嘱咐大家一定要自己有点自制力,高考前的每一个假期都重要非常,学校不抓自己要抓紧……说一堆,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要信了不能补课的屁话。

谈君子倒是无所谓,作业多?那就尽力做呗,能做多少是多少。

她并不是传统的那种乖,比如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那种。她主意大,脑子活,但自制力强。自己跟自己较着劲,有时候甚至有些完美主义。

比如拿学习这件事来说,她并不是所有学科都喜欢,但是那些不喜欢不擅长的学科她也能硬着头皮学。她不属于聪明那挂的,学东西慢,但是她不信自己学不好,有着蚂蚁啃大树的韧劲。所以成绩一直中上游,倒也稳定。

而昌缨正相反,他学东西快,脑子聪明,但是没什么野心,从小到大在学习上没吃过什么苦,自己从来不跟自己较劲。

所以对于昌缨来说,暑假就是和兄弟们约篮球,学校操场,野球场,哥们儿小区的场子,总之就是哪里谁约到了空场子,大家就拎着篮球凑一起,一打就是一下午,然后脖颈膀子淌着汗地回家吃饭。晚饭后一边开着电视一边摊开谈君子的作业本,美其名曰帮她检查。

*

作业再多,未来这个词对于十几岁的少年们都是遥远的。

没有任何一个夏天可以和学生时代的夏天相比。

那时候的夏天有颜色吗?有的吧,是柠檬黄,是薄荷绿,是溪畔杨柳依依,是心头风生水起。

彤城是个三、四线小城,依山而建,北边有座半山,因为这山形若一半,就像被人生生从中劈开一样,故而得名。那时候市区还没开发扩张,从城南到城北,开车也就一个来小时,市中心不过就是南北交错的四条商户街。

就这么一亩三分地,对于放假的学生们却可以大有作为。

城里哪里有了新的KTV新的台球厅,哪儿又开了新的甜品店,哪家游泳馆、周几电影院学生有折扣……都一清二楚。可以玩儿的地方可太多了。

不出门的话,就是在家吹空调看电视喝冰镇饮料,看累了再写会儿作业,调剂调剂。

零几年那会儿还是电视剧当道,网络和智能手机还没有全面攻占学生们的娱乐生活。手机用的还是诺基亚或是索尼爱立信,滑盖儿翻盖儿的都有,九宫格键盘不看也能啪啪盲打。

中央台也就中央六有点意思,放一放译制科幻片;安徽卫视永远在播倚天屠龙记,滚动放,广告就是唐国强的“学厨艺新东方”;湖南卫视永远在播情深深雨蒙蒙,依萍哪天在大上海舞厅唱那首歌都背下来了;浙江卫视会播风云·雄霸天下,但是第二梦和聂风初遇的那集永远都会错过……

大多数普通人的青春大概就是这样吧,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爱恨情仇,堕胎自杀,有的只是唱K,去网吧,打球,逛街,喝饮料,补课,写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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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君子他们一班的有一小半都直升上了高中部实验班,虽然开学还会迎来另一半的新同学,但是这个假期也不妨碍他们聚会。好多人小学就是一个班的,算算都做了将近十年的同学了,未来还要继续做三年同学,熟的不行。

他们班宣委,秦阮书,永远的年级第二,是谈君子的好朋友。宣委是个胖乎乎的女生,除了身上肉了点,五官极其明艳,而且皮肤贼白贼嫩,拿放大镜看都看不到毛孔,谈君子经常抱着宣委不撒手,宣委冬暖夏凉,手感好极了。

宣委说话也好听,唱歌更是绝了。她个头比谈君子矮一些,一笑一个小酒窝,让谈君子凭空生出保护欲。谈君子从小就和宣委关系好,两人一起去逛街,看电影,买文具。两人明明各自冷艳,但一凑在一起,就笑的一个像鹅,一个像驴。

昌缨看着她俩手拉手,还问过谈君子:“你们女生怎么都喜欢手拉手?”谈君子说:“那怎么了,我们还一起上厕所呢~”然后昌缨幻想了下和班里那几个男生手拉手去尿尿的场景,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女孩子之间的友谊真是有点奇怪呢。

*

这天班聚,是张达他们攒的场子,晚上七点,十几个直升的约在一起唱k,选了个大包厢,准备唱完再去吃夜宵。

谈君子来姨妈,不是特别舒服,张达给家里座机打电话的时候谈君子从床上起来接的,就那么两步路,从床上走到客厅接电话,她觉得自己飞流直下三千尺。

说了几句挂了,昌缨的电话就进来了。

“你去不去?你去就收拾下,我回家洗个澡楼下等你。”昌缨在电话里问,他在外面儿刚打完球还有点喘,走在路上。

“我今天不想去。”谈君子有点有气无力。她已经在床上躺了一下午了,每次来姨妈的第二天总得疼一会儿,过了第二天就好了。

“你怎么了?”昌缨听她语气有点不对劲,然后想起了什么,压低声音:“那个了?”昌缨倒也没有特意去记谈君子的日期,只是每个月小钢炮变哑炮了,就知道是姨妈来了。

“嗯。”谈君子翻了个身,听电话那边昌缨和朋友们打招呼说拜拜。

“那我也不去了。打球怪累的,晚上不想折腾。”昌缨下结论。

昌缨的电话刚挂,宣委的电话就进来了:“谈君子!!!你知道晚上谁要来吗!!!”

谈君子把话筒离远了些,耳膜都快震破了,等那头稍微冷静了下来:“谁啊?郁谋?”

郁谋是一中的传奇,永远的年级第一,但一直待在普通班,坚决不去重点班。不仅学习好,长相气质用秦阮书的话说就是光风霁月,温润和煦。

“是的啊!张达那几块料居然能约到大神,啊啊啊啊啊啊——”秦阮书还在激动。

秦阮书在学习上遇到的最大障碍便是郁谋,不管她怎么学,他永远第一,她永远第二。按秦阮书的理解是这是天赐的缘分,两人在成绩榜上相爱相杀整整初中三年。但是按谈君子的理解是,这是一场郁谋单方面的屠杀,而且他的屠杀对象是全年级学生,不单单针对秦阮书一个人。

“不行谈君子,你今晚必须给我到场!不然我怕我怂。快点!你先到我家,我俩一起去!”秦阮书给谈君子下了命令。

谈君子叽里咕噜的下床换衣服。一聊起八卦,什么肚子疼,不存在的。

*

中信路不在市中心,稍微偏一点,交通还算方便。这边房租便宜,所以什么店都有。这里还有一处大的废品回收站,大概也是房租便宜的原因。

这家中信路上的KTV开了好久,设施什么的都挺旧的,而且来往人还杂,不如学校边上的管理严。平时他们不愿意来这里玩,但是张达说今天大包间只剩这里有了。谈君子和秦阮书都到了KTV门口,才想起昌缨,于是拨了个电话过去。

电话那头,昌缨听着谈君子兴奋莫名的语气,和刚才那个有气无力的声音简直判若两人,一阵沉默:“成吧,你们先唱,我一会儿就到。”心里想着,谈君子,你玩儿我呢吧。他刚回家冲了个澡,换了件T恤立马又出了门。

挂了电话,谈君子还和秦阮书吐槽,昌缨这人真奇怪,一会儿说打球累不想来,一会儿又说马上就到。

两人在前台问包间号,前台的小哥看着眼熟,高高瘦瘦,冷着一张脸,都不带笑的。谈君子多看了几眼,愣是没想起来在哪里见过。

等二人进包间以后,谈君子才想起来,这不是那天体检时碰到的男生么,他怎么在这儿工作?不是学生么。

郁谋已经坐在一群人中间了,静静地听别人撕心裂肺地唱歌,偶尔和几个一班男生聊聊天。

郁谋和张达是发小,有父亲那辈的交情,所以关系还可以。

虽然谈君子觉得张达和郁谋根本不是一路人。张达给人感觉就像只狐狸,总是阴恻恻的,没有那种阳光劲儿。郁谋的沉默寡言则是因为真低调,脾气好不好不清楚,但年级讲话听过几次,感觉是个踏实沉稳的人,不飘。

暗恋时的女生其实也没打算真要干什么,比如秦阮书,她就和郁谋坐在这样一个嘈杂又装修浮夸的昏暗包间里,就开心莫名。

谈君子看着秦阮书紧张得一直喝饮料,暗暗觉得自己这个姐们儿忒没出息。于是用胳膊顶了顶秦阮书。秦阮书怂,知道谈君子什么意思,但是她就想像个鹌鹑一样静静坐一晚上偷看郁谋。

谈君子心里叹了口气,刚要起身:“诶秦阮书说她要唱——”

秦阮书眼疾手快把谈君子按下来,说道:“谈君子说她要唱歌。”

谈君子也不怕:“对,我唱完秦阮书唱。”然后笑着居高临下看宣委。

张达就坐在点歌台边,淡淡地看着谈君子:“纪律委员唱什么?”

“向天再借五百年。”谈君子拿起麦克风,站起来,豪迈那个劲儿上来了。

接下来的三分钟,众人只觉得十分漫长,仿佛真的度过了五百年。

谈君子知道自己唱歌走调,但是她不在乎。反正自己唱完,就轮到秦阮书,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昌缨推门进来的时候就听见谈君子在吼最后一句:“我真的害想再活——五——百年!!!”

昌缨已经习以为常了,小时候两人看还珠格格时他就发现谈君子唱歌不是一般的走调,一曲唱完尔康想分手,皇阿玛想杀人。

谈君子唱完,只有昌缨在笑眯眯鼓掌:“还不错,这次一句都没在调上,有进步。”昌缨长腿越过众人,往里走,故意对谈君子说:“你往里面点,我坐这儿。”

谈君子一下子懂了,装模作样大声说:“我们这里也没位置了,要不秦阮书,你坐那边吧。”她回头转向宣委,指了指郁谋身边的位置。

秦阮书脸红了:“为什么我去?”

谈君子把昌缨的肩膀硬生生按下来,把秦阮书挤走,大义凛然地说:“因为我们是发小儿。”

昌缨其实知道秦阮书暗恋郁谋的事,因为谈君子总是恨铁不成钢,在家和他叨叨。他一个大男生根本不愿意管谁暗恋谁,他就想坐在谈君子边儿上,所以顺水推舟。但谈君子十分满意,流露出‘你十分上道’的表情。

秦阮书挪了过去,更不敢出声了,脸红了一晚上,一杯接着一杯喝水。谈君子有点后悔把秦阮书安排过去,自己这个不争气的朋友似乎激动得都快窒息了。

张达提议大家玩真心话大冒险。张达活跃气氛真的是一把好手,平时班聚,联欢会,他都特别能来事儿。

一般来说,想玩真心话大冒险的,都是这桌上有他/她喜欢的人,不然谁没事玩这么无聊的游戏。但是谈君子觉得张达不一样,他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是因为想探听别人的隐私,不是因为喜欢谁。

搁平常她会觉得无聊,不过这次正中谈君子下怀,她已经想好问郁谋什么问题了。整个人跃跃欲试。昌缨看了谈君子一眼,这姑娘就差没蹦起来了。

轮到狐朋狗友帮的帮众罗子涵:“张达你撸过么?”众人都嘘他这个问题。昌缨皱起眉头。有女生在场,这问题不合适吧。

张达翘着二郎腿:“这什么狗屁问题。”

罗子涵憋着坏:“你不回答可以选大冒险。”看他那样,大冒险估计也没什么好活。

张达说:“不用,就真心话吧,撸过啊,还不止一次,满意了吧?”

罗子涵:“那你对着谁撸的?”

张达:“你这个算第二个问题了。要问下次轮到你再问,傻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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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到班长季帆,一个特别腼腆的男生,也没打算为难谁,班长想了想就说:“那我问张达吧,你考的最差的时候是多少分?”

张达拉长声音:“班长,你很无聊啊,记不起来了,反正没及格。艹,怎么今天都是冲着我,招你们惹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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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轮过去,终于轮到张达,张达环视一圈,不经意地点了谈君子。张达说:“纪律委员有喜欢的人吗?”

这时前台那个小哥正好进屋送饮料,昌缨正喝水,停住了。

谈君子正愁没轮到自己呢,就先被别人提问了。听到张达的问题也是一愣,这算什么破问题,不是张达的风格啊,她还以为张达会问她自己有没有看过片儿呢。她看过,但她想着说没有。没想到张达的问题这么友好。

于是她堂堂正正的大声说:“没有啊。你这什么烂问题。”

昌缨把杯子里水喝完,放到前台小哥的托盘上。

张达:“我不信。你肯定有,是昌缨吗?”

谈君子笑出了声:“你这个算第二个问题了啊,要问也得轮到你才行。快点快点,下一个人。”谈君子着急忙慌地坐下,还想和昌缨对视一眼用眼神来吐槽张达,但昌缨自顾自喝水没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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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谈君子今天真的是十分背,一直没轮到她提问。正在这时,郁谋起身,十分抱歉地和大家说有点事先走了。郁谋走了以后,谈君子也蔫了,没帮上秦阮书问那个问题,她觉得十分失败。

而秦阮书也有点心不在焉,外加上一晚上喝了不少水,便起身去了卫生间。

这边还在玩,玩了有几圈,秦阮书还没回来。谈君子没什么兴致了,掏出手机想问秦阮书走不走。

又轮到罗子涵挤眉弄眼的:“大冒险吧,张达,你敢不敢抱一下纪律委员。”有几个人开始意味不明地哄笑。

谈君子在低头看手机,没注意听。昌缨则往后一靠,手搭在卡座的背上,虚拢在谈君子背后,有些懒散地说:“他不敢。”

张达:……

这时谈君子倏尔起身,大家以为她生气了,但是她拿着手机,转头和昌缨说:“秦阮书说她在厕所遇到一个变态!你跟我来!”

说着拉着昌缨便奔向女厕所。

KTV走廊狭长,曲里拐弯,谈君子小跑着走在前面。

谈君子进女厕所前和昌缨说:“你先在外面等着。”便推门进去。

谈君子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秦阮书说的那个变态,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叔,大夏天的裹个花里胡哨的棉袄,正蹲在地上往厕所隔间的门缝里伸头看。

谈君子一下子火气就上了头,走上去,对着那个变态撅着的屁股“咣叽”就是一脚。

这脚踹的那人毫无防备,头“梆”地一声撞在了门上,“哎呦”一声惨叫。等他爬起来扭头就朝谈君子冲了过来。

这边昌缨听到里面“哎呦”的叫声,立马推门进去,张达几个也跟过来了,几个守门,几个跟着昌缨便进了女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