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二,立冬。
一入了冬,就算是江南也有了些天寒地冻的感觉。县衙里头的池子也都结了薄薄的一层冰,人在外头也是觉得刺骨的冷,说句话也难免都会呼出哈气。
但是北朝的立冬,正是因着寒冷,各家各户过得也会十分讲究,习俗颇多。
今日的江枕月早早地就被海棠叫了起来,便换上了前些日子新做的衣裳。
她先是在里头穿了一身雪白的内搭,那内里都是用的上好的兔毛,外头穿的是那藕粉色的方领半袖,能显得人十分可爱娇俏,下头则配的是荼白色的马面裙,上头的绣花精致华丽。
这一身也是早前就做好的,只等着立冬这日换上新衣,好穿着给亲朋好友们相互“拜冬”。
而后海棠又给她梳了个双螺髻,上头插的也是梅花样式的绒花。待梳妆后,江枕月便要去正院里先去给自个儿的父亲请安。
出了屋子,江枕月也难免觉得有些凉意,不过好在身上穿的皆是冬日里的衣物,倒是觉得比前两日好的多,走路便也轻快了许多。
待她到了正院的厅堂,发现自个儿的姐姐已经早早的就到了,打扮的也是十分温婉动人,还插着自己送的海棠簪子。
姐妹俩见面后便相视一笑,随后一同跪在了江承志的跟前,齐声说道:“愿父亲冬日里安康顺遂,喜乐平安。”
随后姐妹俩在父亲的点头下依次起身,姐姐负责敬茶,妹妹则负责送上那早都做好的冬衣,寓意则是“添暖”。
江承志看着自个儿两个亭亭玉立的女儿不禁觉得十分欣慰,随后又接过了大女儿手中的茶感叹道:“好囡囡们,快些起来吧,你们母亲的冬衣今日可备下了?”
“已经备好了,正是母亲最喜爱的雪青色的衣裙。”江与乐柔声答道。
北朝的立冬,也有给已故亲人添置新衣的习俗。不过殷氏当年却是葬在了徽州,如今山高路远一家人也是无法回去,只得在牌位前将这件新衣添置给殷氏。
提到这儿,一家人便都有些伤感,只是默默的随着江承志往正屋卧房里头走去。
江枕月已有很久没有再进到正屋的卧房了,但这和原身记忆中的模样丝毫没有变化。据海棠说,自殷氏去世后,这正院的所有东西便再也没有变过位置,而这卧房里头,自个儿父亲也从不让任何人涉足。
殷氏的牌位就供奉在卧房的中间,那贡品显然也是刚刚换过的,都是些上好的点心,还有殷氏最喜欢的梅花糕。
姐妹俩到了跟前,便随着父亲跪在了提前准备好的蒲团上。
只见江承志接过玉兰手中的衣裙,轻轻抚摸着上头绣花的纹路,又抬头看着亡妻的牌位轻声说着。
“阿茹,你我阴阳相隔如今已有八年之久,还记得之前的立冬,我只能花少许银两来为你添置新衣,甚至通常还要你提前一个月自己来做。你嫁我为妻这些许年来,陪我颠沛流离受尽了苦头,虽我后来中了进士,可在那京中你我举目无亲,那点俸禄也堪堪只够温饱,每每也要你做些绣活贴补家用。你生乐儿那一年,我竟然连添盆炭火的银子都没有,就那样让你在月子里落下了病根,自那以后你的身体便一落千丈...”
话毕,只听见江承志抱着那衣裙痛哭不已。
只觉得若阿茹当年没有嫁与他,兴许就不会如此了。
而身后的姐妹俩听了这话早都落了泪下来,江与乐毕竟记些幼年之事,又怎会不知自己父亲心中所想,哽咽的劝慰道。
“父亲万不可这样,乐儿曾记得幼时之事,母亲一直以来都是极爱你的,她也从未怨过这些的。”
她记事甚早,还记得在京中的时候,父亲每日散值后都会带回来她们母子最喜欢的糕点,年幼的她也是十分嘴馋的,每日都会在小院子里等着父亲回来,而自己温柔的母亲也总会在身后陪着。
后来她在母亲口中得知,那些买糕点的银子,都是每月父亲的小用钱,他从未用去应酬交际,只用来给她们娘俩儿买上喜欢的东西。
母亲曾说过,父亲自幼时家贫,这一路以来也皆是坎坷,但却是个情深义重之人,家在父亲心中乃是重中之重。所以就算母亲原是富人家的嫡女,也从未后悔嫁给父亲,父亲不但是她的救命恩人,更是提着灯笼都再也找不到的好夫君了。
就连母亲去世的那日,口中依然喊的是“夫君我怕”。
江枕月则并不记得那温柔貌美的母亲,但这些日子以来,也知晓殷氏对自个儿父亲有多重要,而她自己也从未体会过母爱,自然也是面露悲痛之情。
而正屋的房顶上,此时正掠过一个影子,那是殷怀派来的人。
那梅花糕,正是殷怀幼时用压岁钱给自个儿妹妹买的第一个糕点。
约摸着一刻钟后,一家三口才拭了泪去了厅堂里头。
此时的温家兄弟早已经等候了有一阵子了,见父女三人皆是刚哭过的模样,兄弟俩自然也有了几分猜测,但外人遇到也自然是当了没看见才好。
温檀便让身边小厮递上自个儿和弟弟准备的新衣给了江承志,随后说道:“学生多谢先生这些日子以来对我和弟弟的教导,这是给先生添暖的衣物,还请先生收下。”
只又拿出了两份上好的圆形墨块,上头刻的花纹俱是精美,便递给了姐妹俩的丫鬟。
“这是给两位妹妹的冬日礼物,明日起我和长归便要去赵公那边读书,这墨块只当做是同窗情意相赠之物,万请收下。”
待说完这些,兄弟俩才又一同跪在了蒲团上给江承志请安。
江承志虽是长者,但因着两位少年郎家世不俗,也不敢托大,连忙就让其起身,又送了他颇有心得的策论书籍,上头全都是自己的标注,十分详细。
“日后你们兄弟二人就要拜在赵公门下,要勤学好问,争取早日考取功名。”
兄弟俩闻言连忙谢过,便依次接下他手中的书籍。
而姐妹俩那头倒也没拒绝温檀送的墨块,在长辈眼皮底下送的东西谈不上私相授受,只想着日后再回些别的东西送了去。
温檀又见着小丫头今日的打扮,只觉得娇俏可爱,但也不好多看,但知道小丫头对自己送的墨块十分好奇不禁便笑了。
上头的岁寒三友是他亲手刻的,他见着小丫头的首饰都是这三种,便知道她一定会喜欢。
到了晌午,一行人便都去了花厅准备一同用饭,因着温家兄弟已是江承志的学生,所以这次便没有再分桌用饭了,只因着立冬还是得热热闹闹的才好。
花厅的周围多添置了两个炭盆,这便是“添火”了,而中间桌子上是江枕月弄的铜锅子,这次则是弄的鸳鸯锅,清汤和辣汤都有,周围也都摆着一应的羊肉和菜品,还有那包的溜圆儿的猪肉饺子。
江南等地的立冬一直以来都是吃饺子和鸭子,鲜少有用铜锅子的,但北朝自开国以来就有这铜锅子,因此大家也只觉得这般做法新鲜颇为新鲜。
随后众人也只按照辈分和身份依次坐了下来,那铜锅子自然有玉兰和海棠两人帮众人布菜,大家只需聊天叙旧,顺着铜锅子的热气,也能显得十分热闹。
待过了一会儿,玉兰又拿出来之前买好的黄酒给众人斟上,温长归又觉得此时正适合玩那飞花令,便提议了出来。
“昔日在京中,这等情景都玩那飞花行酒令,甚是有趣至极,不知先生可有兴趣?”
江承志已是不惑之年,早都对此等游戏无甚兴趣,但也许久没有经历如此热闹的立冬,也不愿折了学生的面,倒也笑呵呵的同意了。
只有那江枕月满是好奇,这等事物在后世也只是听过看过,倒是没有亲身体会过,觉得颇有兴趣,正巧着这些日子以来读的诗已然不少,便有些跃跃欲试的样子。
待几轮飞花令过去,温长归因着平日里不曾熟读诗书,倒是喝了好几杯黄酒下去,不免有些醉态,可他又是这游戏的提起人,未免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惹得众人有些发笑。
而姐妹两个也只是堪堪好点,毕竟这点日子里记下的诗词有限,一人也喝了两杯酒,脸上不禁也都有些红晕。
江承志见小辈们这般模样,也是觉得有些好笑,但是又怕自个儿的两个女儿酒后失态,便说道:“这般便差不多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
众人听了也觉得理应如此,便等着江承志离席后也各自回院子里去。
江与乐酒量不行,此时也是顾着礼仪强撑着,见父亲走后,只怕醉后失态,赶紧让玉兰扶着自己回去了。
而再说另一边的温长归早已经是强弩之末,这般年纪的他何曾饮过如此多的酒,也只能被自个儿的小厮背了回去。
温檀倒是整个飞花令中滴酒未沾的人,此时倒也觉得这般情景颇为有趣,又转头看到了脸颊微红的小丫头,也不禁温柔的笑了。
只觉得小丫头这般模样可真是好看。
随后便觉得自己这般想法像个登徒子,倒也不敢再看下去,只得拱手行礼。
“二姑娘,在下先行回去了。”
说罢,又见到面前的小丫头还是那般有些微醉,还在可爱的笑着,便也摇了摇头,转身想要离去。
还未等他走出屋子,只听见背后软糯的声音响起,“温兄,那墨块我好生喜欢,和你一样都很好看...”
温檀听了这话脚下不禁一顿,随后转过头便看见海棠正捂着小丫头的嘴,也不知道她后面又嘟嘟囔囔的说了些什么,吓得那小丫鬟瞪大了眼睛。
“二姑娘喜欢便好。”
说罢,便推开了门走了出去,等再到了花厅外头,他便又隐约听到了小丫头的声音。
“温兄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如果能喜欢...”
后面的,他便再也听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