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开几日的桂花早就被打落了,取而代之的只有潮湿之气。
原本风光正好的江南风景,此时一眼望去竟都是积水。无论地势高低,也都避免不了,只因城内河水外溢。
知县江承志领着县衙众人召集城里壮丁,治水已有十日有余。这期间又与治水百姓同吃同住,只为早日解决眼前忧患。
自北朝建国以来,长江流域就甚少有过洪水,只黄河流域频发。因此江南各地官员也未曾把此事放在心上,只是每年小修而已。
可眼下情形当真是火烧眉毛,几万人紧赶之下,也才将河堤加固了不到一半,但这又岂是短时间内能修筑好的?但这还不是最让江承志发愁的。
自快马加鞭上报水情,知府也只是应允加固河堤之事,绝口不提下批救灾粮饷,只说还要上奏朝廷。又询问了附近县城的几位当了知县的同窗可否接到救灾物资,得到的答案皆是没有。
他可以等,但这水情岂能等?
而这雨势却又越发吓人,就这几日竟隐约有水漫至城之意。
此时已是晚上,在河边呆了几日的江承志这才风尘仆仆归来。身上穿的是干活的粗布短衣,早已经被雨水打湿,而脚上也都是一片泥泞不堪。
而面上也尽是疲惫,本来也是俊美的脸,仿佛老了好几岁,脸上也尽带愁容。
姐妹俩早就接到消息,在正院里望眼欲穿等候多时。待见到父亲这般模样也是吓了一跳,连忙搀扶着进了正屋。
父亲因着治水,已经许久未曾归家,这一见才知晓,治水竟是这般折磨人的事。
江与乐担忧的问:“父亲快些歇歇,怎就这般样子了?也不知这河堤何时才能修筑完成,真真是要将人累坏了。”
说罢,又赶紧吩咐小厮准备好热水沐浴,让玉兰拿出换洗的衣裳。她可从未见过父亲这般模样,生怕父亲身体吃不消,又想着去库里找些补药给父亲做些药膳。
而一旁的江枕月更是眼圈都红了。
她以为只要修筑河堤,这场水患必然无事。哪里想过其中过程?
父亲爱民如子是个好官,自在任以来做的都是对百姓有益之事。修筑河堤之事,必然也要像往常一样亲力亲为,但毕竟已年过中年,怎能让她放心?
江承志看见两个女儿为自己担忧的样子,却也有些欣慰,身上那些疲惫倒也有点烟消云散的意思。
“不要过于担心,为父定会好好照顾自己。如今河堤已加固大半,假以时日就可修筑完成。”
他这话,却是半真半假,只为了不让女儿们担心,也只能这般说道。
赈灾粮饷没有音讯,而后修筑堤坝的银钱又从哪里来?这堤坝究竟能不能完成他心里也是没底。眼下他能回来,也是因着没了石料,只得就此停工。
但这话,要是之前的江枕月听了也便信了。这些日子接触下来,治水之事对父亲何其重要,若即将完成,按照父亲的性子必不会回来,定要亲力亲为到底。
况且父亲回来之时满脸愁容,哪像是即将完工的样子?
于是心中暗自打定主意,定要趁机去探个究竟。
待江承志收拾好自己,吃过饭后有些困意,姐妹俩才各自退下。
江枕月回到寄春居只说自己乏了要睡,躺在床上就阖了眼。海棠不曾有疑,还贴心的给她盖好了被子,又点了她喜欢的香。
而她哪里是真困了,听着没了动静,连忙起身整理好衣裙,又披上了披风。
又随手整理了发髻,推开门一瞧也只是豆大的雨水顺着屋檐而下。因院子里头被雨水遮盖了视线,也瞧不出有没有人。
心下一横,打了油纸伞就跑了出去。
等到了前院,直奔着两位贵客的院子而去。
自治水后她就再也没出过县衙,只因城中壮丁如今皆在外。她也知自己样貌非凡,要是被人看见指不定惹出什么祸事,万不能让家人为自己担心。
客院里小厮听见动静,抬眼一瞧只见女子撑伞而来。待走到廊下,才发现竟是那日女扮男装的知县小女儿,吓得眼睛都瞪圆了。
怎好端端的就来这院了?
江枕月见面前小厮惊奇的模样也有些汗颜,“麻烦小哥帮我通传一声,就说家父找温兄有事要问。”
她也实在无法才来此询问,又因男女有别只能胡扯两句,好叫人不私下议论。
小厮听后倒是没多想,知县今日也才刚回来,身边手下均已累极,让女儿代为通传也无碍,这么多人在这看着,也传不出什么闲言碎语。
“好嘞,二姑娘在这稍等,小的这就去。”
而此时的温家兄弟正在书房里练字,当然温长归是被迫的。他又不考那劳什子秀才,却也成天被兄长逼着读书写字,真是苦不堪言。
这听到知县有事要问,顿时来了精神,“大哥可莫让知县久等,这字帖还是等你回来再练吧。”
还没等高兴,温檀早就看出他心中所想。只是把自己写好的字帖收了起来,又淡淡的吩咐:“你把剩下的写完,回来我再看。”
说罢,也不管弟弟那苦海深仇的模样,就随着小厮走了出去。
而外头的江枕月听见温长归“不想练字”的哀嚎,也不禁笑了出声。
只见温檀自个儿走了出来,也没让小厮跟着。便行了个礼直白的说:“温兄多日不见,别来无恙。此次前来是我想询问治水之事,还望勿怪。”
说罢,又鼓起勇气抬头看着他。对于古代人来讲,她这个行为属实大胆。只在背后的手中不断绞着帕子,只期望贵人不要觉得她逾越。
温檀见眼前的小丫头这幅模样,颇有一番“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样子。不禁心里觉得好笑,他倒是不曾怪罪,只当小丫头对治理水患之事好奇罢了。
“二姑娘问吧,在下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完又笑的煞是好看。
江枕月见眼前人笑了倒是松了一口气,这位贵客自打相见,就没见到过不悦的样子,倒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温兄近日可曾去过河堤?这河堤到底要多少日才能修筑完成?还有如今这水情只需如此治理便好?”
说罢,又垂下头去撇个小嘴嘟囔着:家父连日来因治水与百姓同吃同住,今日回来的模样好生吓人,更是一脸愁容,让我和姐姐担心不已。”
温檀倒是没出去看过,只觉得这昆山县的知县是个好官,治理水患应当不在话下,便没有多问。
不过如今小丫头这几句话倒是让他心中生疑,算着日子应当也是将要完工,怎听着知县的样子倒像遇到了什么困难。
于是开口说道:“我并没有出过县衙,正在为科考做准备。不过堤坝之事,计算下来应当月余就可完工。这水情需不需要用其他法子,在下没有看过实情,不敢妄言。”
江枕月听后点了点头,也不好再问。若是去河边看过,倒还是能略知一二。
还没等她说话,只又听温檀说道:“不过近日也正有打算要去河堤查看,若得知消息定会告与二姑娘知晓。”
其实他本没有这般念头。
但想到自己和弟弟身在昆山县,若知县治水有误,治下百姓也要因洪灾受损,而他们也不能例外。倒还是得亲眼去瞧瞧,究竟是怎样一番境地。
而他也总觉得眼前的小丫头似是知道他会这般想,这才找上了他。
江枕月得了话连忙道谢,眼睛都带了几分笑意,蹦蹦跶跶的就走了。
温檀看着走远的小丫头,有些哑然。看样子他的感觉没错,他因着几句话便上钩了,这小丫头仿佛一直知道自己会注重水患之事。
第二日清晨,温檀就把还在被窝里的弟弟拽了起来,准备一同去河堤查看。
本没想着这般着急,只是因着平日里因着治水从不回家的知县今日也没有要出去的意思,县衙里的士兵也是如此。怎叫他不多想?
但这属于知县治下之事,他还未到加冠之年,身上也无功名,贸然询问必然不妥,只得亲自一探究竟。
温长归不情不愿的从床上起来,又简单的洗漱穿衣,连一盏茶的功夫都没用,却也还被自己兄长催促,不禁询问起来。
“兄长何事这般着急?昨夜里练功久了,这早上起来还饿得慌呢。”
温檀看了他一眼,随后便说:“早饭已经备好,吃完就出去。昆山县的治水好像停了,咱们去河堤看看。”
待两人吃过饭到了河堤,却发现这里的人竟寥寥无几,只有一些士兵还在清理淤泥。堤坝也仅仅加固了一半,也不见有人再动。
这治水之事,本应该有百姓参与,可如今哪里见得到?又瞧这加固后的河堤,但也只有上游有了界限之分,下游却依旧是被河水浸泡的茫茫无际。
兄弟俩连忙拦住一个士兵,想一问究竟。不料这士兵先行开口:“今日不需要来河边了,怎地还来?”又打眼一瞧兄弟俩衣着不菲,哪里像是干活的样儿,不禁皱了眉头。
“你们这穿的也不似来干活的,要是没有什么事快家去吧,可别落到河里头,这可没人敢救。”士兵只当是偷跑出来的富家少年,只觉得两人不知轻重,这等情况也敢出来。
温檀听这话心中已有几分了然,怕是工事因为什么情况耽搁了。于是说道:“军爷勿怪,我和弟弟是半月前从外地而归。早前听说知县领着百姓一同治水,本还想着略尽绵薄之力,但如今工事怎就停了下来?”
面前的士兵听后不禁感叹:“看你们这样式就是读书人,哪里知道治水的辛苦,快些家去吧。本来这工事不应当停下的,知县也只说让大家暂且搁置。”
“军爷可知晓为何停工?”温檀询问道。
“还能有什么,自是知府不肯发银子,没银子用什么建堤坝?这事虽然知县没明说,城中百姓哪个猜不出来?”士兵说完,脸上略显愤怒。
“天杀的狗知府,真不把我们老百姓当人看了。治水之时我们可都亲眼瞧见知县求这个求那个的,知府派来的官,没有一个应下的,真是气死个人。”
这人倒也是个真性情的,只是旁人问了一句,就因着气急把这事给说了出来。
恰巧温长归也是这种性子,听后不禁心中有了几分怒气,“此事当真?赈灾粮饷竟也敢克扣,真是不想要他头上的乌纱帽了,京中自一月前就批了银两,这知府竟也敢。”
语毕,这才发觉自己把京中的消息都说了出来。不禁有些后悔,又抬眼看了看自己兄长的脸色,再不敢随便吱声。
士兵听完才发现这两个富家子弟怕是来头不小,“嘿,小兄弟竟比我还敢说。要是有人能治治这等贪官污吏就好了,要不然这昆山县这遭怕是不好过咯,我们知县恐怕也要被牵连。”
说罢,又叹了口气呢喃:“我们知县可是个为百姓做事的好官。”
温檀只当做教训自个儿弟弟:“这等事岂是我等可议论的,随我回去吧。”
温长归自是装作讨饶,连忙说着“再也不敢。”
这士兵见两人这般模样,也只觉得兄弟俩是读了一肚子迂腐书的有钱人,倒也没了兴致。
兄弟俩得了消息,又查看了水情后才方回县衙。
这一路上倒是各怀心思。
温长归想着此地要是因着洪水会出大事,不如早些带着哥哥回京。
一则不用再一起读这劳什子圣贤书了,二则他也确实怕在此地有性命之忧。虽然兄弟俩都自幼习武,但在天灾面前怕是也不够看,不如早些脱身为妙。
而温檀却截然相反,他想帮着昆山县知县治水。
早年间他的父亲是正二品总兵,与当今圣上一同打下了许多疆土,正是威名远扬,敌军听其名都要抖三抖。
但后来一次战役中,就因为地方官员层层克扣军饷,让大军处于危境而大败,而他的父亲也因为深陷敌军之中受了重伤。最后,竟因为断了药材不治身亡。
虽那些犯事官员均被抄家流放,但上头位高权重者依旧毫发无损。自他记事起,便对贪官痛恨不已。
而如今这事就发生在他眼下,恰巧苏州府的知府陆修岂原就是那场贪污大案中涉事官员,当年倒是被上头保了下来。
可如今这事儿,倒是正中下怀。
又想起小丫头的父亲,是让百姓爱戴的好官。若因上头贪污银钱以至于治水不力,最后定当也要被治罪。
本是无忧无虑的小丫头,若因为这个家道中落,再加上这绝色容貌,怕是下场凄惨。
想到这儿,温檀眼神便暗了暗。
他还记得当年父亲去世,其余几房为了争爵位,将生性纯良的母亲被宅中毒妇逼至自戕。他因是大房长子,又颇有天赋,温家众人更是恨不得将他啃食殆尽。
若没有二叔父让他读书,走文人路线,恐怕小命难保,只因辅国公的爵位只传武将。
京中人人都说,温家二房最有心思,这样一来爵位最容易落在二房头上。可是只有他知道,二叔父每日偷偷教他武功,将所有的事都教给他,比长归还要疼爱。
二叔父对他恩重如山,而京中曾经害过他与父亲的人,数不胜数。贪了银子的每一个人,都是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