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辰默默地收回手,他猜测也许刚放才给枕头上垫上被子的时候,不小心挪动了枕头,以至于玉佩移了地方。

“军中的药多是针对这些伤,效果还不错。”傅楚希说着,牵动伤口,忍不住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要喝水吗?”莫辰问。

傅楚希嗯了一声,莫辰就去倒水。

桌上的茶壶里的茶水早就凉透了,莫辰见旁边有小铁壶,就去倒了水,把铁壶架在一旁的炭火盆上烧着。

傅楚希半躺在床上,搁在被子里的左手摩挲着一枚玉,心情复杂地望向给他烧水喝的莫辰。莫辰今年刚过弱冠,也许是因为平日鲜少离开陌尘岛,每日也就沉心练武不问世事,看着总觉得还是个少年模样。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把这枚杨琅已经交还给他的岛主玉佩又给了自己。这是一个信物,也是一个承诺,但他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收。

“你是怎么找来的?”傅楚希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有些虚弱。

莫辰坐在凳子上等水开,他用火钳夹了几块炭放进火盆里,拨了拨道:“我闭关没多久,就没了你的消息,我担心出事,过了八月十五见你还不回来我就想出关找你,被高师伯拦了下来,后来马堂主说有你的信,说你过完年再回来。可是直到正月十五那日我出关,才知道那些信是假的……后来我去了白府,白梓睿把五年契约还给我,但死都不肯说出你的去向,后来还是一个摆摊算卦的道人告诉我的,哦,就是那个总在茶楼说江湖事的说书人。”

莫辰把话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傅楚希听得心中一紧。

“你本不必如此的……”傅楚希叹息,他不必为了自己闯关出来,傅楚希知道高长老恐怕不是简简单单地拦他回去,皮肉之苦一定是少不了的。他去问白梓睿,拿到了五年契约,也不必再往关外赶,当初他们签订契约之时就莫辰就说过,若是以后自己想走,只需将契约还给他便是。

莫辰道:“我知道。只是马堂主说,若是朱雀堂都找不着的人,恐怕是已经死了。我偏不信。”

傅楚希道:“朱雀堂搜罗的是江湖人,江湖事,自然不知道官府中的情况。”

“那时我没往这上面想。”莫辰掀开铁壶的盖子,热气袅袅,水还没有开。

“那天马堂主被我逼得急了,就问我可知道傅先生京城府邸所在,平时与何人相处,家中又有何家眷,也好方便他们找寻。”莫辰苦笑地望向傅楚希,“三年多了,我到那时才发现,我对你……几乎一无所知。”

傅楚希沉默了片刻,道:“你见到的那个道人,是我师父长青子。”

莫辰一怔:“你师父?修道的师父?”那个天天在茶楼说书,从来不说自己好话的说书人竟然是他的师父?

傅楚希艰难地换了个姿势,继续说道:“从小带我长大,教我习字授我武功的师父,阴阳五行也有所涉及。”

莫辰这下是完全听不明白了:“你不是隶王殿下吗?皇帝的儿子怎么会跟着道长过日子?”

水咕嘟咕嘟地开了,冒着腾腾热气,莫辰将开水倒进杯子里,放在桌上冷着。

隔着升腾而起的雾气,让莫辰有些看不清傅楚希的脸。

傅楚希摸索着那枚玉佩:“我是父皇的第二个儿子,我母亲是个婕妤,生下我之后,被封为昭容,自小我都是宫中生活,日日读书习字,陪在我母亲身边。直到五岁那年江南水患,也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谣言,说水患之灾是因为宫中有人命中带煞,会冲江山稳定。”

莫辰已经大约能猜到傅楚希后面要说什么。

“若是个太监宫女,抓住必然当场打死。可偏偏命中带煞的,是我这个皇帝的亲儿子。”傅楚希叹息一声。

莫辰站起身将放凉了一些的水端到床边,放在傅楚希的手里。

傅楚希接过来喝了两口,又道:“再后来,我师父出现了,想带我修道。我父皇巴不得有人接手这个麻烦,就让我去了。”

莫辰拉了把椅子在床旁坐下,听傅楚希继续说。

“那之后我每隔三五年会收到父皇的口信,叫我回去。每次回去最多停留一两日,有时候连我母亲的面都见不着。三年多前,父皇大寿特许我留京三日,我想着总算能多陪母亲一日了,然而到了京城才知道我母亲两年就已离世……”傅楚希说到这,停了下来喝了一口水,他垂着眉目望着手中的杯子,也许是从未想到有一日会将这些伤疤揭开给别人看,傅楚希显得很不自在。

莫辰手指紧握,他没想到傅先生云淡风轻的笑容下面,竟藏着这么深的伤疤。

傅楚希道:“那时我父皇笃信佛教,便让请来的大师替我看一看面相,大师的说法和当年命中带煞却是全然不同,我父皇只当是我多年跟随师父修道改了命,就让我留在京城。然而京城势力波谲云诡,太子、颖王各成一派,留在京城那短短几日,他们都派了人来试探,若我那时留下,免不了被他们拉入这一潭浑水之中,难逃成为别人棋子的命运。所以……”

傅楚希眼神复杂地望向莫辰:“……我找到了你。”

这五个字像是针扎进莫辰的耳朵。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若是前面傅楚希说的那些让他很是心疼,那现在傅楚希所说的,就像一把刀子戳进了他的胸口。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意外的邂逅……

那些每次回想起来都让他如沐春风的往事,此时却让他不由得脊背发凉。

“你同你师父游历,自然知道江湖事,你知道我是谁,我背后有什么,也知道我能给你什么……”莫辰说不下去了,他艰难地抬起头,看了傅楚希一眼。

傅楚希眼底是一抹歉意:“我需要时间建立自己的势力,也需要一个地方避开京城之事。所以你邀我时,我才会激你拿出财务总管之位……”

莫辰很疑惑:“可你怎知我会答应你?你又怎知我真的会把一个门派的财务全部交给你打理?如若你错了……”

傅楚希打断了莫辰的话:“你当时看着我的眼神告诉了我,你会。”

眼神……莫辰心头一震,一个更加让他恐惧的念头从心底钻了出来。

他花了很大力气才让自己看着不要那么慌张。

“你知道……知道我对你……”莫辰无法抑制自己声音中的颤抖。

傅楚希微微点头。

莫辰像是被抽了全身的力气,他用手撑着椅子才不至于倒下去。

“殿下,该吃药了。”

主帐的毡帘被掀起,杨琅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见到莫辰也没有意外,只当做没有看见。

莫辰像是被点了穴一样,坐在那,脑袋里一片空白,他看见杨琅扶着傅楚希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然后端起药碗给傅楚希喂药,傅楚希就着他的手皱着眉将那一碗药一饮而尽。

莫辰突然想起他们回陌尘岛的路上,有一回路边有杂耍表演,他觉得有趣,伸手去拉傅楚希来看,结果傅楚希蹙眉抽回了手,说自小不喜欢别人近身。再后来,莫辰就再也没敢靠得他太近……

是不喜欢别人近身,还是因为知道自己对他有非分之想,所以才说出不喜欢别人近身的话?

莫辰望着杨琅扶他躺下,仿佛已经知道了问题的答案。这句话,恐怕只对他一人说的……

莫辰好不容易积攒了一些力气,他站起身道:“殿下伤重,该好好休息,草民打扰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莫辰说完,仓皇向帐外走去。

“莫辰。”傅楚希道。

莫辰停住脚步。

“你落了东西。”傅楚希又道。

莫辰回头,见他摊开的手心躺着自己的那枚岛主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