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月,再次见到苍离,庆元帝并未有任何多余的情绪,他很平静,甚至比牢里的人还要平静。

最后一别,是在金銮殿堂,他拟下旨意,命苍离主持他母妃的丧葬事宜,自此他逃亡北疆,与离洛为敌。

现在父子二人重逢,处决这人之前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大理寺最阴暗的大牢里,以一面铁栅栏相隔。

“你有什么想说的?”

牢里的人淡淡抬眼,他凝视着铁栏外的人,半晌后嗤笑了一声:“你想让我说什么?”

他不以父皇相称,亦不以儿臣自称。

仿佛自他被舍弃的那一日起,自他被逼逃亡北疆的时候开始,他与这位帝王,既不再是父子,也不再是君臣。

他的生疏与讽刺庆元帝看在眼里,却并不动怒,转而对监牢外的人道:“送进来。”

喜乔领着几名内奸端着托盘走进来,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宫廷常见的菜式,但对他这个在边疆吃苦了大半年的人,已经算得上美味佳肴了。

苍离神色更冷,眼中仅有的一点光亮都熄灭了,他启唇道:“父皇是来送我最后一程?”

庆元帝摇头:“你的命,不在朕手里。”

“哈哈,哈哈哈哈……”

苍离忽然笑出了声,带着说不出的悲凉。

他怎么会不知道他的父皇的用意?

他明明可以一杯毒酒赐死,却偏要留着自己的命,他会在世人面前,用自己的命,祭奠死在边境的数万亡魂。

他听说了,在被押送回颐都的途中就听说了,为了庆祝边境大胜,颐都城内会有一场祭典,他的命,会结束在那场祭典上,用他的死,慰问亡灵,用他的死,振奋人心。

他将遭万人唾骂,他将遗臭万年!

这是他作为离洛皇子,作为离洛叛徒,所存在的最后一点价值!

他的父皇,丝毫不念旧情,连最后的体面也不肯留给他。

铁栏的锁被人打开了,诱人的饭食一一摆上了监牢里小小的方桌上,可它们才刚刚被放置好,就被人一脚踹翻,没有人理会,送饭的内监连头都没抬一下,径直走出了监牢。

苍离脸上终于露出了愤恨,他双手紧扣在栅栏上,望着栅栏外始终注视着他的人,不甘心的问:“为什么?”

“……”

“我除了不是嫡出,我有哪里比不上他?”

他自出生起就为了那个位置努力,他辛苦筹谋了十数年,到头来却是为了别人做了嫁衣!

他从来没放在眼里的人,颐都城里最不起眼的人,一回到朝堂,就夺去了那本该属于他的一切,要他怎么甘心?

他目光睚眦欲裂,庆元帝道:“你今天的结局,怨不得别人。”

“怨不得别人?”苍离冷哼:“是,怨不得别人,我该怨的人是您,是您啊父皇!我结党营私,我中饱私囊,我刺杀皇叔,我不择手段全都是因为你!”

“……”

“您看好的人,当朝太子,苍烨,我那位自小体弱多病的皇兄。”他每说一个称谓,握住栅栏的手就紧了一分,直到指节攥到发白,才深吸了一口气道:“他有天地福佑,他孝忠仁厚,他忠君守法,那是因为他从来不需要争!可是我呢?父皇,我为何会变成现在的样子?”

他似乎是真的迷茫,又似乎有倾泻不出的愤恨。

他变成这样,何尝不是被逼的?

从苍烨退出朝堂之后,他从每半月才能见到父皇一面变成了每两日就能见一次,母妃告诉他,他的机会来了,只要他博得父皇喜欢,就能天天与父皇见面。

一开始他就只有这么一个单纯的念头。

可渐渐的,他懂得多了,父皇给他的也多了,他就像一只追逐着食物的鱼儿,被一根鱼线牵引着,一步一步往前,为了达到一些目的,他开始做一些违心的事,一步一步,踏入他的父皇给他备好的权利的深渊。

如今他站在了深渊底下,却人人都来指责是他奢望太多。

庆元帝道:“你只道是别人夺了你的,可又曾想过那些被你迫害的人?”

“迫害的人?父皇说谁?安和公主?皇叔?还是我母妃?”

庆元帝瞳孔微缩:“你母妃是你杀的?”

“是,她是无用之人,我自然不会留着她。”

“……”

那时北疆使者出使颐都,卓戈王子身死牵连出贵妃,他只以为是北疆蓄意挑起战争而下的手,却没想到,竟连他的亲生母亲他都能下得了手。

庆元帝双手微紧,突然后悔今日来了大理寺监牢。

心性扭曲至此,正如苍离所说,是他这个父皇的责任,可事已至此,他纵然后悔自责,也无力回天。

庆元帝转身离开,来之前想说的事,被他永远封在了心底。

他曾经想过,如果苍离没有做错事,纵然苍烨身体痊愈取代了他,他也会予苍离一世荣华,无烦无忧。

可苍离的所作所为,最终让他失望至极。

目送着庆元帝离去,看着他的背影,苍离疯狂的面容渐渐收敛,又恢复了帝王来时的平静。

他也有一事永远不会说出口,便是他算计谋害任何人,却从来没有想过要谋害他的父皇。

他从小敬重,唯一让他崇拜过的父皇。

父子二人潜藏的心思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那日自庆元帝去过监牢以后,次日一早,守卫去送饭时,便发现监牢里三皇子的尸体,已经变得冰凉。

他是自尽的。

用破碎的瓷片,划破了脖颈,血流枯尽而亡。

后来庆元帝传下圣旨,三皇子在监牢畏罪自杀,念其最后一刻醒悟痛悔,免其祭奠亡灵,贬为庶人,将尸体运往边境,与死去的兵士葬在一处,让他死后向亡魂忏悔。

“皇兄终究还是心软了。”

半路上的人收到颐都传信,靠在某人身上悠悠的感慨。

南宫若尘看着他将信纸撕碎,良久不语。

大仇得报,仇人身死,他并没有觉得一身轻松,反而有些怅然,对未来添了几许迷茫。

苍翊见他神思不定,直起身道:“你要是觉得不甘,我让人在半路上截了他的棺材扔到乱葬岗。”

南宫若尘古怪的睨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人都已经死了,和一具尸体较什么劲?

他沉默了一会儿:“以后……”

话没说完,靠在一起的两个人同时一惊,苍翊快速将人抱进怀里朝着马车另一边躲开,只听“嘟”的一声,一只箭矢稳稳的嵌在了他们刚刚靠过的马车壁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