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六,月华国迎来了一场春雨,这是自大雪停后落下的第一场雨。

今年的春雨来得格外的晚,也下的格外的大,寒意比往昔任何一年都更甚,南宫若尘撑着伞站在庭院中,望着眼前的一片绿竹,伸手触碰竹身上最新抽出的绿芽,任雨水不断滴落,在手背上溅开,一部分坠入地面,还有一部分则顺着手腕流进袖中,浸湿了袖口。

他在离洛王府的居所中,也有这样一片成竹,是那人特意为他种下的,成对而生的相思竹,兴许也如这里的竹枝一般,借着春雨润泽,正顽强地蜕变新生。

“公子,回屋吧。”

在雨中静立了半晌,身旁有人靠近,说出的话隔着雨水听不大清楚,他却明白是何意。

微微颔首,他将被淋湿的手拢入袖中,转身朝着廊檐下移步,还未踏上石阶,楠清院的院门被人从外推开,有侍卫冒着雨跑进:“殿下,郑娄生郑将军来恭贺殿下大婚之喜,已候在正堂!”

“……”

自前日二皇子到府之后,四皇子大婚之日未至,前来贺喜的人却是络绎不绝,只是今日这般大的雨,竟也有人来。

南宫若尘面色不变,倒是他身旁的婢女率先蹙眉,隐隐露出防备之态。

正堂中,郑娄生安坐于堂内的樟木椅上,一身白色锦服,以蓝色丝线滚边,头顶白玉扣冠,尽显儒雅之态,他微微抬手,接过侍女沏好的茶水,端至唇边轻抿。

雨声很大,几乎淹没了靠近的脚步声,他却依旧很快察觉,将视线投向门口,还未见到人影,便先站起了身。

南宫若尘缓步踏入,并不看堂内之人,径直朝着主位上走去,在他身后紧跟着一名婢女,待他落座,自发在他身后站定。

看清那名婢女的容貌,郑娄生眉头一皱,觉得此人有些面熟。

“郑将军冒雨前来,可有要事?”

思绪被打断,郑娄生看向上首之人,将手中茶盏放下,笑了笑道:“自是来恭贺殿下大婚之喜。”

“多谢。”

“……”

他应得干脆,郑娄生微愣,那人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神情,出乎他的预料,他脸上笑意微敛,道:“我以为你会抗拒成婚。”

就算明知道抗旨的后果!

他紧盯着那人,想从那张脸上看出一些不一样的情绪,却始终无果。

他也不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想让他接受赐婚,如此便能证明那人在他心中并没有那么重要,可事情如他所愿,他却不觉得有一丝的安心。

南宫若尘不答,郑娄生也没再问。

“师兄,那张二小姐体内的毒……”门边传来少年清脆的嗓音,在看到屋内之人时戛然而止,却也打破了屋中凝滞的气氛。

左麒瞪眼道:“你怎么在这?”

明显厌恶的语气,郑娄生却无暇理会,回想着少年方才说的话,他转头看了看主位上的人,顿了半晌,他眸色暗了暗,恍然勾唇。

原来如此!

他并非是舍了那人,也并非对娶亲之事毫不在意,他心中想的,竟是想借他人之手毁了这门亲事!

郑娄生骤然起身,掩去眼底自嘲,冷笑一声道:“还请四皇子安心,大婚之前,末将定然护住皇子妃周全,殿下只等大婚之日,迎皇子妃入府便是。”

“……”

“告辞!”他躬身见礼,转而朝外走去。

明了真相的那一刹那,他终于记起了那名婢女是谁,远在离洛郢州,他们是见过的。

早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离洛国的人竟已经入了四皇子府!

郑娄生踏出府门,回望那块高挂在朱漆大门上方的牌匾,一张脸冷若寒霜。

府中正堂,莽撞闯入,不小心说漏嘴的少年被屋中两道视线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自知理亏,眼睛乱晃着装傻。

南宫若尘无奈:“说吧。”

左麒睨他一眼,讪讪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那张小姐的毒,已经解了。”

但张府至今没有任何动静,想来是没有要退婚的打算。

婚期定在三月十五,按理来说为了帝王龙体康复,大婚不该拖延如此之久,只是启晟帝对生死太过看重,生怕这喜冲得不够,特意将大婚定在了四皇子的生辰当日。

南宫若尘虽已戴冠表字,却未真正及冠,大婚之日,为他行冠礼,便是双喜临门。

溧阳城里已经许久没有过一场盛大的喜事了,似乎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婚期的到来,连街道上摆摊的小贩和游走的百姓也个个面带喜色,偌大的皇城,一派喜气洋洋。

而朝堂上,自圣旨赐婚以后,启晟帝的身体已逐渐好转,开始能处理一些朝政之事,见到成效之后,他自然是将功劳计在提出冲喜之方案的人身上,将那位道人奉为钱上宾,还赐了上等的宫殿让其居住。

因储君年幼荒废了许久的朝堂,得以重新整肃,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这个时候,月华国的所有朝臣都如此坚信着,却不知此时,已有一场风暴在悄然酝酿。

月华四皇子即将大婚的消息传入离洛后不久,二皇子中出了一件震惊朝堂的事!

半年多前,月华国五公主南宫沐琳,被送往离洛和亲,嫁二皇子苍邵为妃,夫妻二人恩爱非常,暂稳两国邦交。

然就在前几日,二皇子府遭歹人侵袭,身怀有孕的二皇子妃被逼至绝境,侍卫救援不及,情急之下,竟一掌将黑衣蒙面的歹人震退,原本还游刃有余的歹人如受重击,沉声倒地,侍卫赶至院中时,正巧看到歹人被击退的一幕,见侍卫赶到,歹人当机立断逃离,在原地留下一摊黑红色的血迹。

二皇子妃会武之事被人发现,彻查之下,得知二皇子妃竟是他人假冒,庆元帝震怒,命人将其捉拿,关押在大理寺监牢。

次日朝堂,听闻此事,群臣皆忿,纷纷上谏将人处死,讨伐月华。

“月华国此举实乃挑衅我国国威,绝不能姑息!”

“是啊!竟用一个卑贱的婢女冒充公主前来和亲,未免也太不将我离洛放在眼里了!”

“请皇上下令,讨伐月华!”

“……”

朝堂之上声势震天,二皇子妃的身份从一个普通的婢女被归类于月华潜伏在离洛的女刺客,只言月华国必然有所图谋,居心叵测。

大殿中央,二皇子沉默跪着,听着两边朝臣义愤填膺地话语,他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

有人曾告诉他,他枕边之人是为他人眼线,于是他彻查府中姬妾,宁可错杀也不放过,所有略有嫌疑的人都被斩杀,却独独留了皇子正妃,不止是因为她怀有身孕,更因自己动了真情。

可此刻听着周围的人谈论她的罪名,苍邵却不敢为她辩解,正因为自己爱她信她,不舍离了她,才更觉后怕,每每想起自己同床共枕数月的人,是一个身怀武力的杀手,他便觉得心惊,如同被人扼住了脖颈一般,脊背一阵阵发凉。

“二皇子,你如何看?”

高位上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问话,苍邵猛然回神,抬头看去。

“她既是你的正妃,犯下此等大罪,你觉得当如何处置?”

愣了片刻,苍邵垂首道:“但凭父皇处置。”

欺君之罪,他不能求情。

殿中有人冷哼道:“此等敌国细作,就该千刀万剐,将尸体送回月华。”

意想中的惨状,让苍邵心中一紧,低垂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

与北疆一战的胜利,让不少人心生膨胀,对长期向离洛示弱的月华国更是不屑一顾,百官之中,有半数以上的人要求发兵月华,以彰示国威,亦有少数人言,与北疆战事刚歇,且胜果不大,当休养生息不宜出兵。

庆元帝沉吟不语,看着大殿中群臣争论。

“太子以为如何?”

苍烨道:“我离洛与北疆一战,虽有小胜,但也未能重创北疆大军,此时若与月华开战,届时若是北疆参战,我军可能会腹背受敌,故儿臣以为,当暂缓此事。”

这便是不同意开战了。

有太子出声,高呼要出兵的声音便小了很多,却仍有人不甘道:“以太子殿下之意,若咽下这口气,那二皇子妃所犯之罪,便也可以宽恕了?”

若不准备开战,人便不能杀,倘若欺君之罪都可以饶恕,则国法律令不稳!

议论声再起,争吵不休之时,殿前忽然有一人缓步行至殿中。

苍翊身着紫色朝服,在苍邵左前方半步的位置停下,轻轻撩开衣摆,对着上首之人跪了下来,凤眼微抬,他躬身行礼道:“臣弟斗胆,望皇上念在二皇子妃腹中皇嗣,饶她一条性命。”

“……”

“……”

殿中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二皇子妃身份虽假,她腹中皇嗣却不假,若以皇嗣为由,保她一条性命的确说的过去。

可这情,为何却是翊王来求?

目光以翊王为中心汇聚,就连他身后的二皇子,也不禁抬起了头,一脸愕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