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中年县丞一捋短须,重重叹息道,“就在大个儿你回来前没几日,有个女子前来鸣冤,状告夫君抛妻弃子。”

捕头手掌半遮嘴,跟着道:“那女子蓬头垢面衣衫邋遢,在堂上不跪不拜,背对大人就地一坐,当真是古怪极了!”

“大人的态度更古怪!”县丞凑近道,“与那女子搭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之后,竟就退堂了,还把那女子带入静室!论理正常问案,旁边必须有人,可他俩却是独处,大人还……让人准备了浴桶!还换了两回水!这、这是做什么呀……”

“然后那女子就消失了,告状的事也不了了之。”捕头蹙眉片刻,关切地拍了拍程熙的肩,“大个儿啊,你和大人他……大人过去的经历,你、你都了解吗?”

程熙一听,懂了。

自打他不傻了,他在众人的认知里便从“县令大人的弟弟”一点点变成了“县令大人的那一位”,故而在他不在的时候,一位状告夫君抛妻弃子的女子与县令大人居然有微妙的猫腻,大伙儿便首先八卦,接着忧心忡忡,而后义愤填膺了——

“大人与那女子定然认识!”县丞信誓旦旦道,“一听那女子要告夫君,大人就吓得退了堂,关系必不简单。”

捕头点头附和:“没错!当时大人的表情的确是又震惊又害怕,人都站起来了!”

县丞正直道:“如此欺瞒行径,即便是大人,我等亦万万不能容忍!”

捕头无奈摇头,“哎,谁让大人生得好看又年轻呢?肯定是容易沾花惹草的。大个儿虽也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但太老实了,降不住大人。”

县丞皱眉啧啧,“也是,大人刁滑,鬼点子多。”

“噗嗤”一声,程熙实在忍不住,拳头放在唇边笑了。

县丞与捕头奇怪地停下,正想问他为什么笑,突感背后一阵凉风,接着“啪”地一声,他们紧挨着的厨房小窗狠狠一响,数息后,夏焉从正门大步走出,手中捏着个啃了一半的馒头,喝道:“你们在说什么?!”

县丞和捕头对望一眼,方才还绝不容忍的傲骨瞬间荡然无存,连忙躬身哈腰:“大人!不、不是您想的那样!您听、听我们解释……”

“我绝对没做过那种事!至于为什么,让他解释吧!”夏焉眼睛瞪着,下巴气哼哼地向程熙一抬,浑身喷着火走了。

回到卧房,他满心愤愤烧热难耐,便脱掉外袍鞋袜上床,双臂环抱盘膝一坐,下唇包住上唇狠狠吹气,吹得额前碎发一飞一飞,兀自生闷气。

程熙推门进来,一眼便看到了这幅咬牙切齿的可爱景象。

“焉儿。”程熙笑着,好声好气道。

夏焉恶狠狠地翻了下眼皮,等着听解释,却没想到程熙只是唤了他一声,便走到桌边坐下,若无其事地开始喝水了。

他顿时更加火冒三丈!

“喂!”夏焉十分严肃地看向程熙。

“怎了?”程熙淡着脸色,故作莫名。

夏焉光脚跳下床,指控道:“我的名声都被你搞坏了!”

“被我搞坏?若非你突发奇想大闹公堂,也不会有这谣言不是?”

程熙笑着走去床边,找到夏焉那两只相隔了足有十万八千里的布袜,调整好正反,蹲下伸手,抓夏焉脚踝。

夏焉立刻向旁边一跳,别开头哼了一声。

“莫要赌气,天渐寒了,当心着凉。”程熙道。

夏焉本欲说我才不怕,突然想到了小宝宝,便把脚伸给程熙,但还是坚持不看他。

布袜穿上,他的脚却没被放开,不多时,他只觉脚上微麻,而后浅疼,再而后突然透彻爽利。

透彻爽利还会流动,从脚心慢慢扩散到整个脚掌,再经由脚踝向上到小腿……

好舒服啊!

“你、你这是干嘛?!”夏焉疑惑地问。

“在书上看到了一个推拿手法,说是可缓解孕期身体不适。”程熙抬头笑道,“还可以么?再试试那只脚。”示意夏焉上床。

夏焉又晕乎怔愣了,懵懵懂懂地退到床边坐下,看程熙单膝跪在他面前,托起另一只脚,忍不住更加懵懂地问:“为什么要隔着布袜按?”

“书上说手劲儿大者直接按的话,对方会很痛。”程熙道。

“哦。”夏焉下意识再问,“你看的什么书?什么时候看的?我怎没瞧见。”

“《朱雀要方》。知道你有孕,从镇远镖局回来之后就开始看了。”

“啊?!”夏焉震惊。

程熙再道:“前几日没觉得,方才看你的脚,发现有点胀,就给你按按。”

“真的吗?”夏焉动着另一只脚感受。

“只是微胀,你大概尚未觉出。”

夏焉更加努力地感受了一下,说:“好像有点热。”

程熙一笑,道:“那应当是方才气的。”

夏焉一怔,接着撇起嘴:他都忘了他正在生气呢!差点儿就让程熙蒙混过关了!

哼,虽然程熙为他看书、用心观察他细微的变化、还这么好地给他按脚让他很感动,但这同程熙方才在外面听了那么久的闲话都不澄清还笑话他是两回事!

没有合理的解释绝不能消气!

程熙察觉到了,安抚道:“我已同他们说了,你从不曾娶妻生子。”

“就这样?”夏焉很不满意地再次抱起双臂。

“嗯。”程熙点点头,“言多必失,细节我们不便多说。”

夏焉心想是这个道理没错,可为什么就有种十分无力、好像一拳砸在了棉花上的感觉呢?!

难道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程熙对他极度的重视,偶有一次重视不够,他就不满意了?!

是不是有点矫情啊……

可是可是,听听旁人对他俩的评价,程熙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又老实,他则刁滑、鬼点子多、还沾花惹草!

他怎能不气!

等等不对。

先前从没听过旁人这样说他,而今程熙替他干了三个月,就冒出这些话来,难道是因为……

这么一想,夏焉立刻气急败坏地推开程熙,质问道:“喂!是不是你易容成我的时候又刁滑又出鬼点子又沾花惹草了?!”

程熙一愣,哭笑不得道:“你在说什么?这三个月来我再谨慎不过……”

“那他们为何那样以为!”夏焉气得不得了,“我当县令又用功又辛苦,他们看不到!我对他们那么好,他们也看不到!就能看到我刁滑鬼点子多还沾花惹草!沾花惹草的明明是你!”

程熙忙道:“我没有啊!”

“谁说没!那什么苏兰儿,我都记得呢!”夏焉委屈地坐在床上和被子扭打,“还有别的不知道名字的,一定很多,你堂堂程大公子,谁不想要!”

“焉儿!平静一些!”程熙坐上床搂住发脾气发得满脸通红浑身哼哧的人,又揉脑袋又亲脸颊,劝道,“你想想,他们终日守着这么一小块地方,能有多会周旋多会讲话呢?就是太单纯,一时想歪罢了。今日你在气头上,他们也怕得要命,实在不宜多说。”

夏焉微微挣扎着不让程熙抱,突然肚子一胀,他低低“嗯”了一声,双手覆上去。

程熙立刻紧张道:“怎么了?”也把手贴上去。

数息后,程熙惊喜道:“焉儿,孩儿好像在动?”

“什么?!”夏焉愣住,低头来回摸小腹,“我怎么没感觉到?”

“我有内力,对体内的气息更加敏感,你静一些。”

夏焉连忙屏息凝神,二人都不说话,依偎着感受掌下。

片刻后,一点极轻极轻的如蝴蝶扇翅的触感传来,夏焉登时睁大双眼,与程熙对视,激动道——

“小宝宝真地在动!”

“我是爹爹!你能听到吗?”

程熙跟着道:“我也是爹爹。”

夏焉撇嘴“哼”了一声,不忿道:“他是经常对我们很好但偶尔就会气坏我们的程熙爹爹!”

“焉儿。”

夏焉出拳使劲儿敲了他胸口一下,而后靠进他怀中,静静等待下一次胎动。

当晚,夏焉躺在床上,认真地反思了近来的自己:所有的想法与心情都被程熙牢牢掌控,只要与程熙有关,一点点小事就会令他暴躁,一点点好意也会让他融化。

在暴躁与融化之间反复,他就像块易碎的琉璃。

一直这样下去,越来越严重的话,那他……还是他吗?

这种感觉实在不太好,仿佛一个泥足深陷于感情里的小孩子。

他想变成大人,既全心全意地深深爱着程熙,同时又不会失去自己。

胡思乱想许久,他很晚才睡着,第二日醒来,磨磨蹭蹭换好衣裳,便到了吃午饭的时辰。

打着哈欠推开门,他一愣,头脑里残留的混沌一扫而空——

院里张灯结彩,还摆了一张极大极大的圆桌,这是要……做什么?!

“大人醒了?”小厮笑嘻嘻地凑上来,“大人准备准备就要入席了!”躬身一揖,一脸郑重,“小的这里恭祝您与小公子或小小姐,生辰安乐!”

生辰……安乐?!

小公子或小小姐?!

什、什么???!!!

夏焉晕头转向,只觉得自己一定还没睡醒,这是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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