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寒原以为李溯必然会躲,或者会振振有词地指责她,谁知道他若无其事地从貂裘里移出金尊玉贵的左手,覆上了她的手背。

这是个亲昵的动作,李溯的掌心温暖而干燥,偏他又不说话,也不看她,只是望着眼前的书卷低眸浅笑,令沈小寒无端心生战栗。

她原本想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地按一把试试他深浅,此刻只好抽回手,“多谢殿下慈悲,卑职告退。”

“跑什么,陪我聊一会嘛。”李溯明知她不敢多呆,还要笑吟吟地留客。

谁知道沈小寒原本已经撩起珠帘,听李溯这一句话突然又闪身回来,毫不客气地揭起了他的貂裘——果然,他遮掩不愿见人的真正原因是:右臂打了夹板,拿素绢吊在胸口。

见她终于发现不妥的原因,李溯全无懊恼之意,笑叹道:“蠢材,现在才发现,竟是对我有多不关心?”

“怎么回事?”沈小寒可没心情与他逗趣,“你若告诉我是失足摔了一跤,我就把你另一只胳膊也扭断了。”

李溯毫不在意她的威胁,靠在椅子上仰首望她,“不告诉你是失足摔的,又没有其它说得过去的理由,要不你帮我想一个?”

小寒帮他理好衣襟,脑中飞快乱转,“你连侍女都不带,还要凌月女装随侍,以免人起疑心,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在后面?”

李溯坦然微笑道:“当然……不过既然被你发现了,除了杀你灭口之外,就只能带着你一起了,不然非得被你聒噪死。”

按理说赵王殿下万金之躯,向来矜贵,他虽然会些武功,可从来懒得与人动手,连翻个墙都是要小寒帮忙的,胳膊怎么断的应当严查之事,沈小寒满腹疑问,还没来得及问一个,居然被他抢先拐到另一个方向了。

“什么带着我一起?”沈小寒微愕,“你不会是又算计我什么吧?”

李溯含笑,悄声道:“算计什么,你把灯都熄了,背着我从后窗跳出去,沿着廊下向西过偏院出角门,有人牵了马在等。”

沈小寒将信将疑,可是她的脾气向来不是会退缩的,李溯所说的就是刀山火海也闯了,三下五除二便熄了室内各处的烛火,揭开后窗张望了一下,外头寂无人声,唯有北风凛然。

她才想回头把李溯拎过来,谁知道他已经将一件银狐的大氅盖到她肩头,轻声道:“走吧。”

李溯当然也不会真让沈小寒背他,两人曲曲折折悄然出了驿馆,果然就见凌云带着两骑守在角门之侧。

沈小寒本以为凌云会问一问她,谁知这位对她并不在意,默不作声地把另一匹马的缰绳交到她手里,退至一边翻身上了马。

那意思大概是对李溯说,你带来的人,你负责解决。

李溯右臂负伤,自然也不方便控缰,凌云似乎也没有服侍他主子共乘一骑的意思,沈小寒只得把李溯这个责任包揽下来。

天上一弯弦月,无数星斗,三人两骑默不作声沿着官道驰出二十多里地,凌云突然拨马沿着道边的田梗驰去。

沈小寒正想问李溯一句,谁知他已经提前讲了答案,“跟上,快到了。”

凌云带他们来的,是一个傍山而建的村庄,从村头到村尾,驰马不过眨眼的功夫,无数犬吠,却无一个乡人出来质问。

还未到村西,便瞧见那座大宅里外灯笼火把绵延不绝,俱是身形彪悍的习武之人所执,服色各异,兵器也不尽相同,完全瞧不出路数来。

人虽众,可是鸦雀无声,唯有呼吸声可闻。

见着李溯,众人皆向他单膝半跪为礼,也无一声说话,只有一位身量高挑的青年捧了托盘出来,垫了红绸,其上是一张线条古拙的黄铜面具。

“都来了?甚好……帮我系上吧。”李溯环顾四周,微一点头,顺手将面具拿给小寒。

沈小寒也不知道这是赵王的什么诡异癖好,这张铜面与他的脸形殊不相称,戴上必然极不舒服,眼睛卡得正好了,下半张脸不免就有些凑和。

李溯戴好之后,换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与她说话,“随我来。”

沈小寒心中忐忑,两个时辰之前,她是绝对想不到一位皇室贵胄,竟然还有这等江湖派场,瞧外面那些服色各异的好汉,可不是好相与之辈。

可是她若是怕,也万不会在此时输阵的,与凌云一左一右随他进入宅内,那些黑衣人也分左右两列,跟随在他们身后。

这宅院似乎是致仕返乡的官员所居,占地广阔,正堂屋上红烛高烧,黑压压站了无数黑衣汉子,与外面那些人不同的是,俱是军中制式的长刀,腰杆笔直,仿佛是谁家铁骑精锐正严阵以待。

地上跪着老老少少十余人,俱是五花大绑,口里塞了抹布麻核一类的,无人出声,只有呜咽不绝于耳。更有七八个服色贫富不一,男女老少俱不相同的人站在另一处,同样瑟瑟发抖。

堂上早有人陈设好了李溯的位置,他却不忙落座,裹着貂裘环顾四周,突然笑道:“朱老贼,想不到你还藏的有富贵闲人的真迹,这幅山河锦绣图怕是有三十年了吧,迟迟一会记得把这几副字画收走。”

他这话的内容是指堂屋壁间悬着的那幅山水画,足有一丈多长,用笔浑雄,颇有万里河山之意。性质当然属于打劫,可是说的理直气壮,似乎是交代自已的侍女收走自已心爱的碑帖字画一样。

迟迟这个名字,当然是用来称呼沈小寒的,她心中腹诽这强盗行为,还是立即应了声是,见那地上有一位头发花白膘肥体壮的富家翁呜咽声大作,似乎是被人戳中了心窝子。

“问问他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有就送他们上路吧。”李溯踱到主位上坐下,将貂裘裹的更紧了些。

自然有人将那富家翁口中的一团破布挖出来,他口齿甫得自由,呸呸了半晌,哭着道:“各位好汉饶命!老朱向来与人为善,修桥铺路,乐善好施……”

立时就有人上来啐了他一口,又拿手里的拐杖狠狠打了几十下,细瞧却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妪,衣着俭朴,便似乡间最常见的老妇人,佝偻着身躯,牙倒没了一多半,说话漏风,倒极意外是正宗的一口官话,并不难懂。

“这老贼作尽天下恶,还能做二十载富家翁,可怜我那孤苦伶仃的女儿啊!她才十五岁啊!”老妪心情激动,向李溯拜倒,“青天大老爷,求你给老妇作主啊!”

李溯向凌云望了一眼,后者从怀中摸出一本帐册出来,掀到某一页,念道:“长庆二年六月初,朱鹊时任泗州刺史,强夺民女张小蝶,同其长子朱铨二人轮流将之凌虐至死,人证、物证俱实。”

长庆二年至今已有十余年,这一桩血案当初没人办理,遮掩到如今,李溯又是怎么翻出这桩案子来的?沈小寒满腹疑惑还没个解释,堂上的人群里又奔出一人来,嚎啕大哭着给李溯跪下,道:“小人刘三,十年前与我妻子在会稽城做些家常小吃买卖,时任会稽太守的朱贼将我妻子抢去,不肯放还,小人在府衙外等了三天三夜,谁知……朱贼将我妻凌虐至死,又斫成六段,分批送到家去……多年求告无门,求青天大老爷做主!”

原来那七八个人竟然都是苦主,或妻女被朱氏父子虐杀,或被强夺家产,每一个人代表的都是一条或者数条人命的案子,地上的老贼朱鹊与其长子朱铨,次子朱钱是主凶。为祸乡里尚且能得高官,皆因其妻王氏是太原王氏正支族长王廉的远房侄女,因他父亲与王廉交好,所以处处俱有保护伞,一直庇护到这朱贼致仕返乡。

堂上吵嚷到了极处,突然寂静无声,原来端坐着的青天大老爷脑袋不自然的点了一下,仿佛……是在打盹?

“吾乃平等王,司掌丰都城铁网阿鼻地狱,朱贼暴虐,有伤天和,已经在吾这里记了敲骨灼身、抽筋擂骨诸般刑法,等他死后,自然要阿鼻地狱受刑。不过人间罪亦不能少,倘若将朱贼交到大理寺会审,你们可还等得?”

李溯也不知是早有预谋,还是睡迷糊了突然醒来的胡言乱语,扯完了还要反问一下各位苦主,是否能等得?

众位苦主其实也没有选择,他们中间少则三五年,多则十余年,血海深仇无处可报,如今总算有了盼头,如何能不等?纷纷哭泣谢恩,李溯使个眼色,立即有人将他们带到另外一处休息。

朱鹊一直默不作声,等到苦主都走完了,突然桀桀笑道:“平等王?阿鼻地狱?鬼才信你们这些强盗匪人的道理,有种的就今天杀了老朱全家,否则总要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等李溯开口,凌云已经过云在他腰眼里不轻不重踢了一脚,道:“我家主子让你被剐一千零八刀死,你在一千零七刀时绝对死不掉,就别自作聪明,问你话就老实回答……长安城有位青楼名妓叫相思娘的,是你相好对吧?实和你说了,相思娘惨死于秦岭,她的姐妹们凑钱雇人追凶,这才查到了你。”

这位自称“平等王”的怪客,浩浩荡荡这么大动静,除了强盗和装神弄鬼之外,似乎还兼职了被雇佣的杀手。

朱鹊突然闭上了嘴,他终于明白今天这么浩大的阵势,不仅仅是为了把他这个恶贯满盈的前任贪官绳之以法,而是有更深的内容。

凌云笑道:“你想起来了?是自已交出来呢,还是让我一把火烧了你的宅子,在灰里慢慢扒?小爷可以每天从你身上割个几百刀,当是消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