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节度使慕容羲的府邸在城东南明德坊,与赵王府隔街相对,各自占据了本坊一半的面积。

慕容将军大婚不过是两年前的事情,赵王就藩也是同时,两座府邸前后脚收拾好的,如今都还是簇新的朱油大门,雕梁画栋,庄严巍峨。将军府门前树六纛,更有十余名精兵把守坊门,以防外人窥探。

龙瑾一个乡野女儿家,听也没听说过这般富贵排场,她原以为沈小寒不过是贫家女儿,无奈之下才从军——否则好端端的姑娘家,和一群男人混成什么体统?

显然沈小寒是此间常客,那些精兵连拦都不带拦的,骏马载着她俩才入坊内,立即就有人将府邸西边的角门打开。

沈小寒抖了抖缰绳,马蹄辗碎冰雪,一溜烟驰进门中。

龙瑾刚想回头问救她的这位女军到底是怎么回事,岂知才进偏院,早有婆子带着五六个健妇小厮拥上来,笼住辔头,又有健妇把龙瑾从马上抱下来。

沈小寒身形轻盈如羽,早已翻身下了马鞍,嘱咐道:“王大娘,这个小娘子家是北陵山的猎户,遭了贼,你着人给她收拾好,再送到我表姐那儿看看伤势。”

王大娘是节度使府上外院的小管家,对沈小寒的脾气秉性熟的很,知道她面冷心热,经常行善,救过人,救过猫狗鹿兔,还曾捡回来过一头幼虎。

今天救回来的这个小娘子战栗惊惧,衣衫破败,脸上也有伤痕并淤青,恐怕是吃过大苦头的,王大娘也生恻隐之心,立即答应了,又含笑提醒她道:“二娘子回来的正好,将军也在家呢。”

“他不是该在大营里吗?”沈小寒微愕,面无表情抱怨了一句,收住了向内院方向的脚步,转身就喊小厮重新把马牵过来。

王大娘忙抢上一步,道:“二娘子且慢……听说是来了圣旨,要将军护送赵王回去过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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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以来连绵雨雪,皇帝的圣旨在道中耽搁了好些时候才送到幽州,如今距离过年还有四十余天,紧赶着收拾上路,只怕到年下才能赶到帝都。

慕容羲既然在家,赵王李溯必然也是在的,这两位一位是沈小寒的姐夫,一位是身份尊贵的亲王,俱是丰神俊秀,人中龙凤的顶尖人物——可惜全都是沈小寒的眼中钉,肉中刺,她一个也不想见。

沈小寒心中不悦,脸上自然就带了不痛快出来,“知道了。”

她转身回自己所居的偏院沐浴更衣,一反常态磨磨蹭蹭收拾了大半天,她的姐姐沈大寒听闻她回来又不见她过去,遣人问了三四回。她只命负责她院里的保母陈五婶虚应着,丝毫不为所动。

然而收拾的再慢,总有完成的时候。

婢女红雨好容易将她的头发弄到半干,原打算挽个简单的双垂髻,沈小寒立即阻止了她,“别这么麻烦,随便弄一下就好。”

红雨脾气温和好说话,立即就要改式样,另一个婢女蔷薇可不依,笑道:“二娘子好容易回来一趟,家常还作男儿打扮,会被人嘲笑我们无用的。”

她原本是在翻熏笼上的衣服,立即丢下手中的活,过来帮手。

梳完头发,她俩还要抓着沈小寒敷粉涂脂,沈小寒虽然不想去前头见某人,但是被她们这么搞更觉恐怖,立即就要出门躲这脂粉劫。

蔷薇还要再规劝,院外的小丫头小梨匆匆走进来,隔着窗子便轻声说,“二娘子,前头说赵王往咱们这边过来了。”

“就说我出去了。”沈小寒立即要从后窗翻墙走,她身手敏捷,连避雪的斗篷都没有带,只惜她才翻上墙头,就觉得不太妙。

她的墙外原是府中花园的竹林一角,翠竹梢头白雪皑皑,赵王李溯裹着件大红羽缎面的狐裘正立在墙外竹林畔,笑吟吟地抬眸望着她。

虽然比不上慕容羲的绝世姿容,但是这少年胜在俊逸清贵,令人见之忘俗。

真好看。

沈小寒没有第一时间假装没看到踩上竹梢,将残雪扑的他满头满脸,而是心脏漏跳了一拍,随即反应过来,暗自哀嚎冤家从来路窄。

李溯叹道:“好巧啊,你也来赏竹子吗?”

北地苦寒,这一片竹林虽然是特意选的耐寒品种,也实在不成功,除了满地残雪就是半黄半绿的竹子,有什么好赏的?

沈小寒实在撑不住来假笑,只奉上一张冷脸问他,“如此酷寒,赵王殿下不在暖阁里呆着,出来喝什么西北风?”

李溯的笑容更是得意可恨,“我来收债啊。”

提到“收债”二字,沈小寒就想一头撞死,讪笑道:“好冷,我回去加件衣服啊赵王请……。”

她话都没有说完,李溯就向她伸出了一只手,“确实好冷,你来拉我一把。”

沈小寒与他有一丈多远,他就这么举着金尊玉贵修长好看的手等着,仿佛沈小寒就在他跟前似的。

聪明人不会说废话,沈小寒此刻拒绝了赵王,后面不知道还要惹出多少麻烦来。她恨的牙根都疼了,也只能乖乖跳下来,伸臂在他腰间一拦,如倒拨垂杨柳,提气轻身,带着李溯又翻墙回了她的小院。

她方才站在墙头没跳下去,与墙外的李溯对答时,蔷薇、红雨都在屋里抿着嘴相对偷笑,此刻还支着窗户等她,两人却已经将所有闲杂人等都撵走,闪到厢房避风头了。

李溯的皮靴沾了雪,她屋里烧的又有地龙,他才走了两步就踩得地毡上全是脚印子,沈小寒忙着关窗户没看到,此刻回头来“哎”了一声,立即醒悟过来,道:“地毡一块,应抵钱一千七百。”

李溯将狐裘丢在她的衣架上,在她房间的熏笼旁坐着捂手,微笑道:“二娘子你自己把我丢进来的,又来寻我索钱,可真小气……不过就算能抵一千七百钱,距离你欠我的钱数也还多着呢,说罢你准备怎么办?”

沈小寒觉得这个小自己一岁多的赵王是真幼稚,她不过是上次协助幽州府追贼跑到了赵王府,不小心撞破了赵王的好事,他就寻隙记仇到如今,将打破的一件值二十万钱的古董宝贝算在了她头上,常以索债之名欺负她。

二十万钱也不能算多,按照她如今的月俸,不吃不吃攒上三十三年正好能还清这笔巨债。

识时务者为俊杰,沈小寒方才在墙头站了那么一会,就觉得遍身冻得彻骨生寒,默默地坐到熏笼另一边,主动换了话题,“听说圣人要召殿下回京?”

李溯来找她当然也是为了这个,深深望了她一眼,叹道:“是啊,看局势可能短期内回不到幽州了,所以……我说要来讨债嘛。”

沈小寒心里默默欢呼了一下,有意作出一点忧伤的神色来,“长安多不安,还请殿下多保重啊。”

李溯端详着她,似乎想找出一丝不舍之意,然而任他慧眼如炬,也只能看出来如释重负四个字,他突然道:“圣人明年春闱还办武举,招募天下军马中的好手,三月礼部初选,四月殿试,你也去吧?”

沈小寒并不怎么想聊这个话题,她的身份资历倒是足够受荐参试,可是她暂时还没有什么扬名立万的想法,如今所求,只是李溯别再找她麻烦就好了。

“卑职这点微末道行,不配去丢人。”沈小寒笑道,“多谢殿下抬爱,卑职还是在北境历练最好。”

“那你欠我的钱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啊。”李溯原本将手捂在熏笼上,此刻突然握住了她的手,表情诚恳认真,轻声道:“要不,你来给我做几年侍卫抵债也成。”

沈小寒认识他两年多,从来没有见他这么温柔过,不是胡搅蛮缠,就是理不直气也壮,再不然便是笑嘻嘻地给她挖坑,无所不用其极,她抢着去北境轮值守卫,就是为了躲这位债主。

此刻被李溯握着手,沈小寒居然没想到反抗或者是躲避,而是微有战栗,忙道:“殿下,你的侍卫那是有职衔的,卑职还差的远着呢。”

莫说亲王近卫,就算侍卫队中最普通的士兵也是翊麾校尉,从七品下,沈小寒目前才不过是幽州军的队正,连官阶都还没有,约等于零。

“那你就去参加武举,兵法策论我还能教你,谋个出身不成问题啦。”李溯把她另一只手也抓过来合在掌心焐着,语重心长道:“要努力啊,不然你这债可要还到子子孙孙去了。”

沈小寒对他的建议并不喜欢,立即换了个话题道:“殿下什么时候走啊。”

“圣人想让我和慕容将军赶回长安过年,估计这两天就得出发了。”李溯笑道:“那你也收拾收拾吧?我去和将军说。”

“为什么现在去?”沈小寒突然展颜笑道,“武举三年一考,卑职潜心在北境苦练武术,熟背兵法策论,三年之后把握更大一些。”

“可是三年之后,你定然已经许了人家,成亲生子,怎么还能为我效力?”李溯的理由可多的是,随便一条都不能令她反驳,“你十六不嫁,十七不嫁,难道二十也不嫁?”

提到这个,沈小寒志向远大的很,她笑道:“大寒外嫁,卑职自然是家里顶门立户的,等年岁相当时寻个合适的男儿娶回家就成,殿下不必担心啦。”

李溯心中不痛快,脸上照旧笑嘻嘻地,“我只担心收不收得了债,将来有没有子子孙孙替你还债,并不担心你是嫁是娶啊。”

“殿下放心,好女儿一言九鼎,欠债还钱,必不会让殿下失望。”沈小寒将已经焐暖的手从他掌心抽出来,“殿下也不必如此屈尊亲自讨债,随便打发府上婢女来就是了。”

李溯突然觉得头很疼,该怎么才能让她乖一点呢?

多少女儿家见了他含羞带怯,脸上写满爱慕之意。唯有眼前这个令他又爱又恨的小娘子,就算是近在咫尺,一双柔荑被他捧在手心,也仿佛是寻常士卒之间相互取暖,绝不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