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JOKER和情人(1)
上午的最后两堂课是乏善可陈的数学课。任课老师林见鑫据说是十六班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为人书生气很重,戴着一副厚重的眼镜,白净高瘦,脸上总是带着笑意,像位十足的老好人。看他这一身温吞谦和的气派,旁人很难将他同那个主动请缨,接过十六班这块烫手山芋的吃螃蟹者联系在一起。
据田豆说,林老师个人拿过的优秀教师奖状连起来可以绕操场一圈。田豆悄声分享完这个八卦,一连打了两个哈欠,看得秦倍而也开始犯困。
事实证明,数学课是个尤为倔强的科目,并不会因为任课老师的优秀而变得生动有趣起来。
林老师的课大概讲得真的很好,坐在他们那组斜对面的小个头班长就听得津津有味,浑身都沐浴在数学殿堂的圣光中,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还跟随着上课的节奏频频点头,恨不能在林老师身上装一个点赞按钮。
只是从秦倍而的角度看来,林老师说话的声音又轻又细,还时不时得停下来整理思绪。每到这个时候,林老师便会站立不动,眼神放空,就像忽然按下暂停键似的,足足停顿三四秒之后才会继续往下讲。伴着和缓的语速和单调的节奏,秦倍而只觉得现在不适合在知识的海洋中遨游,反而特别适合补一觉。
当然,和班上的其他同学一样,秦倍而努力撑着精神不让自己完全睡着。林老师虽然长得一团和气,却拥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他站在讲台上往底下一扫,无论是谁,只要流露出任何打瞌睡的端倪,他就会笑眯眯地把人喊起来回答问题或是上台做题。如此反复,来回多次,直到犯困的同学彻底醒神。
这么做时,林老师的态度依旧,不气不恼,没有丝毫的不耐烦。最为神奇的是,频繁的打岔竟然也没能打乱他上课的节奏,依旧是四十分钟课堂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认真上课的同学该学的一点也没少,在下课铃声敲响之前恰好收尾,绝不拖堂。
这大约就是属于特级教师的特技吧。
条件,必要条件,充分条件,必要不充分条件,充分不必要条件,子集,真子集,属于A不属于B,B属于A,一个圈,两个圈,两个圈交叉三个圈……
奇怪的符号在秦倍而的脑海里手拉着手转圈跳舞。
慢慢的,他的笔记抄得越来越不对劲,从方块字演变成横七竖八的曲线,最后一个漫画小人儿……
起先是眼睛,然后是鼻子,嘴……
越画越像某个骗子。
秦倍而皱着眉头,涂涂抹抹,又改了几笔。现在更像了,那含笑的眼睛,活脱脱就是谷择北的模样。
他停下笔,唾弃地审视一番自我,又继续认真涂改起来。最后,他在小人儿的脑袋上画上一颗发亮的大球,宛若闪耀的小太阳,无人敢直视它的光芒……
不知为何,秦倍而能感受到林老师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越来越沉,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他胆战心惊地停下糟蹋小人儿画的手,正襟危坐,努力绷住表情,让自己看上去更“孺子可教”一些。
等了好一会儿,脑海中的警报才解除。秦倍而悄悄吐出一口长气,暗自祈祷一定不要让林老师留意到自己,为时刻保持清醒,只得不停灌水。这么做虽然不能让他从云里雾里的听天书状态中得到升华,但好歹保住他这两堂课的小命。
唯一不好的副作用便是,当中午放学的铃声响起时,膀胱即将爆炸的危机感迫使秦倍而第一个冲出教室,直奔厕所,动静之大,引得众人侧目。
秦倍而本来还觉得有些羞涩,结果来到男厕门口一瞧,排队放水的人几乎已经挤到门外。他瞬间从那些难兄难弟憋屈的表情中得到慰藉。抖着腿排了好一会儿,秦倍而终于轮上自我释放的机会。在一片祥和的圣乐中,他的头脑一片空白。
至此,由特级教师林老师教授的首次高二数学课,在秦倍而的记忆里,只剩下混沌模糊的一团浆糊,以及此刻松懈下来后的倦怠感。
秦倍而在男厕里思索完毕有关数学的人生哲学,洗净手,慢悠悠地返身走回教室。
在学生时代,再也没有比吃饭更具号召力的集体活动。夏季时令,上午课程在十二点一刻结束。此后,学生只有大约一个小时的吃饭加午休时间。时间紧迫,往往放学铃声一奏响,十分钟之内,教室就会腾空。
此时,此时的教学楼万物归寂,恍若无人之境。秦倍而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游荡着,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那些出现在恐怖电影中的画面。尽管此刻烈日当空,他的后背还是不能自已地爬满鸡皮疙瘩。
他迅速搓了搓手臂,加快脚步,回到教室。十五班也早已人去楼空,一眼扫去,教室里空空荡荡,唯有几十摞杂乱无章的书本,以及……正坐在他的位置上,老神在在地检查课堂笔记的谷择北。
秦倍而停下脚步,警惕地看着他。
谷择北听见脚步声,抬头,冲他微微一笑。
“若不是你桌上的东西还在,我还以为你怕我怕到临阵脱逃了呢。”他这样说道,嘴角向上勾起,像一只慵懒的大猫。
秦倍而紧紧盯着他手中的笔记本,认出上头那熟悉的鬼画符似的字迹。
谷择北顺着他的事先看向自己的手,扬了扬手中的笔记本,说道:“抱歉,擅自动了你的东西。”
只是,他的语气听起来却不怎么有诚意。
“我本来没打算看的,不过你的本子摊开放在桌上,我一低头就看见了……”
秦倍而猛地想起上课无聊时,自己在笔记本上画的小人儿。说不好,小人儿旁边还写了某个人的名字……
谷择北的笑意愈深,道:“画得不错,就是不知道我的脑袋为什么会是个太阳……”
秦倍而顿时脑门一热,赶紧上前两步,伸手就想去夺那本该死的笔记本。
谷择北稍稍后仰,手臂一抬,从容不迫地避让开他的动作,嘴里依旧笑着说道:“你放心,我一点都没有绘画天赋,完全没有看出来你画的是谁。不过我倒是仔细看了一眼你的笔记,越看越觉得不对。你的课堂笔记里至少有十处错误。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帮你改一改。”
“哪儿可能有那么多?”秦倍而矢口否认,“我上课很认真的,一下都没睡着……”
谷择北笑得更加灿烂,说道:“嗯,看出来你是很‘努力’了,至少圆圈都画得很圆,很标准,也很标致。不过在这里和这里,你显然都抄错行了,前言不搭后语,你没发现吗?”
哪儿有人会用标致来形容圆圈的,不知所谓。秦倍而一边在心里腹诽,一边朝他指出的那部分笔记内容仔细看去……
片刻之后,秦倍而又看向谷择北,心里不好意思承认,无论语序对不对,对他而言都没有差别,反正他也看不懂里头的内容。
他嘴上却道:“要你管,我自己能看懂就行。你松手,也别占着我的椅子。我要收拾书包去吃午饭了。”
“我请你吃。”谷择北立即提出邀请,“我帮你收拾。你没忘记我上午和你说的话吧?”
“不用你帮忙。”秦倍而回绝道。
见谷择北依旧坐在原地没动,秦倍而忍不住上手推了他一把。他力气不大,谷择北也很给面子地起身,往旁边一躲。
“你还是不相信我吗?”谷择北契而不舍地劝说道,“我知道我说的话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不过我可以给你看证据。学校附近有一家网吧,能让我们进去‘查资料’。我登陆邮箱,给你看原邮件。”
“我没有不信你。”秦倍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笔记本从书包拉链口的小缝隙里塞进去,喘了一声粗气,这才接着说道,“我就是不放心你。”
谷择北语塞。
秦倍而又道:“你把邮件转发给我吧,我自己看。另外,我想中午再回家找找看。”
谷择北叹气道:“我明白你的感受。不过普通的猫一天不吃不喝,身体可能就会出现不良反应,最多三四天就有生命危险。牛河消失了整整一周,现在我们也不知道它已经被关几天。若是能早一天解决,我们也能早一天松气。”
“可是,要是我们按照那个坏蛋说的去做了,结果他赖账怎么办?毕竟我们在明他在暗,我们也约束不到他。更何况,他说不定还有后招。我可不信能想出这么变态主意的人会轻易放过我们。”
“你说的对。”谷择北说道,“我也有这样的担忧。不过我已经和绑匪达成初步协议,我们先按照他的要求执行第一条计划,他承诺会给牛河提供基础生活保障。这样一来,我们至少可以拖延时间,借机找到解决方法,救出牛河。”
秦倍而忽然发现,无论谷择北和他说什么,都会先用肯定的语气来安抚他,然后再道出自己的想法。这样一来,哪怕他们两个所想的有出入,秦倍而也不好意思直接拒绝他。哪怕只是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让他心有触动。
在以往的生活里,秦倍而遇到的多数都是否定句式,很少有人愿意这样听他说话,尊重他的意见,肯定他的想法。这让秦倍而既觉得舒服又觉得不安。
他果真是一个狡猾的家伙。
秦倍而忿忿想道。虽然在潜意识里,他已经相信谷择北所说的一切,也承认对方考虑得更加周全,但秦倍而心中始终存在一个不安分的声音,提醒他不要和谷择北走得太近。
就在昨天,谷择北对于秦倍而而言,还只是一个全然陌生的路人。他的角色很奇怪,既不是秦倍而的亲人,也并非他无可避免的接触者。谷择北就像是他生命中解锁的一个新角色,秦倍而虽然并不讨厌对方,但苦恼于要将他归置何处。
秦倍而不喜欢这样的感觉。若是他答应谷择北,意味着某种程度上,他们会变成最为亲密的两个人。他需得全然信任对方,将自己放在对方手心里。这种毫无缘由的亲密关系令他无所适从,也令他没有安全感。
更何况,他们的恋爱契约只是假的,有实效性的,终将会告别的关系。
注定要失去的东西,最好一开始便不曾拥有过。
他一点也不喜欢。
谷择北敏锐地察觉出秦倍而在抗拒的面具下有所松动的内心。他趁热打铁,当机立断,强硬地说道:“就这么决定了。我先请你吃饭,然后我们去网吧查邮件想对策。你的书包太沉,别带了。跟我来。”
说罢,他一把抓起秦倍而放在桌上的学生卡,另一只手朝秦倍而伸过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秦倍而几乎是被拽出教室的。他又惊又恼,使出浑身解数想要挣脱。谷择北的手却像是钢铁枷锁一般,无可撼动。两相作用下,秦倍而的手腕上留下一道粉色的抓痕。他疼得眼眶发红,活像一个挨欺负的小娘子。
谷择北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立刻停下来,歉然道:“抱歉,我的手劲儿比较大。”说罢,他松开手上的力气。
秦倍而刚要松口气,下一秒却只觉膝盖一软,整个人被拦腰扛了起来,双腿猛地腾空,本就空空如也的肚皮更是直接撞上谷择北坚硬的胛骨。他闷哼一声,差点要吐出来。
幸好谷择北只是想把人带离教室,极速几步走到楼梯口就主动将他放下。秦倍而双脚重新着地后,脸色发白,虚晃几下就要倒,被谷择北一把扶住。
“你别哭。”他轻声安慰道,“我一会儿请你吃好吃的,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吃!”秦倍而赌气道。
对方三番五次作出土匪行径,简直令他怒火中烧。只恨自己没能学会国骂十八式,此时嘴里翻来覆去只能说出“你混蛋”这样软绵绵的控诉。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从拐角处窜了出来,迎面撞上两人,发出一声响亮的惊叫。那叫声太过惊悚,瞬间把秦倍而好不容易才酝酿好的脾气都吓了回去。他下意识退缩到谷择北身后。
来的是十六班的唐名,因其言行过于抓马,人送外号影帝阿唐哥。
“怎么了?要帮忙吗?”阿唐哥作西子捧心状,一副受到极度惊吓的模样,泪眼汪汪地看向秦倍而。
秦倍而正想开口求救,复又想到此时他和谷择北的关系过于暧昧,直接说出来恐怕徒增笑话,一时之间有些犹豫。
不等他想明白,那头的阿唐哥已经自顾自话地说了下去。他道:“你们这是在干嘛?强抢民女……不对,强抢民男吗?这种戏码我简直是——太喜欢啦!我帮你我帮你!我必须得帮你!”
说毕,他尖叫一声,活像一只被火烧屁股的火鸡,甩着手臂,一个健步冲到楼梯拐角处,鬼鬼崇崇地四下探望一番,然后回头朝谷择北使眼色,道:“你快走,记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办事,我掩护!”
秦倍而目瞪口呆,心想,都什么人啊,感情他说要帮忙是打算帮着谷择北强抢民男呢。啊呸!他迅速在心里否定那个荒唐的定位,同时没好气地瞪了一眼阿唐哥,心道,现在是午休时间,教学楼里连个鬼影都看不见,以谷择北的力气,还用得着你帮忙望风吗?
只可惜此时的阿唐哥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抓马世界里,正全身心投入地扮演一位助纣为虐、恶贯满盈的采花贼同伙,一丝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秦倍而。
谷择北冲着阿唐哥喊了一声谢,拉着秦倍而大步跑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