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消失的黑狸花（2）
谷择北这个名字在毛春中学可谓是闻名遐迩，说一句尽人皆知也不为过。无他，只因每学期的开学仪式上，上台演讲的学生代表都是他。久而久之，谷择北成为毛春中学行走的标志。哪怕是秦倍而这种不太关注同窗、且有着轻度脸盲症状的人也能轻易辨认出那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
相传此人自小升初进入毛春中学后，每逢考试，无论大小，但凡参与综合排名，均是年级第一，从未被超越，至今已创下一项难以企及的神话记录。
除他本身的过人之处外，谷择北现在所处的十六班在毛春同样是一个传奇的存在，话题不断。整座毛春中学高中部只有一个十六班。它的前缀跟随班内学生升级而变动，但其本质始终是毛春中学教育创新项目：优质实验班。
实验班的创设宗旨明确，在同龄人中挑选成绩表现特为突出的，将他们分配在同一班级，全明星教师团队指导，超纲的教学任务，力争帮助学生在课内外活动以及相关学科竞赛中取得成绩，形成良性内部竞争环境。
十六班最初的选拔很简单，中考与入学考试成绩两项权重加分，各选男女学生前二十七名，编入实验班。因班内学生共有五十四位，遂以扑克牌牌面相称。谷择北学号排位第一，又是班级推选的班长，故冠以JOKER（大王）之名。
在十六班创立之初，有关班级是否应当划分普通优质等级、以及学校是否有权根据学习表现划分三六九等的争论聚讼纷纭，时至今日依旧无所定论。学校摸着石头过河，既没有过往经验参考，也需小心翼翼地避免因犯错而导致后来者重蹈覆辙。有人曾断言，得等到此届学生高考战役归来，细算成绩，方能对实验班的功过盖棺定论。
其结果便是，十六班成为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立班级。
和谷择北一样，秦倍而也是从初一开始便就读于毛春中学。不过相较于谷择北，秦倍而的升学之路水分颇大。当年的小升初压力小，只要是在毛春中学辖区范围内的适龄学生，学科间没有出现明显的短板便可顺利入读。而他中考那一年，幸运地碰见难得的扩招年，加上有本校生加分福利，以吊车尾的成绩，踉踉跄跄地升上高中本部。
好不容易挤进毛春高中部，秦倍而好不容易松口气，一颗青春少年之心还未来得及躁动便被高中繁重的课业压力迎头镇压。进入高中后，人才济济，竞争惨烈。他在语文学习上的优势荡然无存，其他科目的劣势却被瞬间放大无数倍。每一次考试不啻于地狱级别的折磨，壮烈出征，潦草收场，不及格有十之七八，鲜有亮点，在班级老末的位置晃晃悠悠地挂了一整年。连秦倍而母亲本人都耻于和他人讨论他的学习成绩。
由此，在高一下学期讨论文理分班之时，当时的班主任曾建议秦倍而选择竞争压力相对较小的文科。秦倍而本人对文综科目兴致缺缺，一时之间犹豫未决。看着别的同学家中对待分班都表现得极为重视，往往全家上阵，逐个参谋，慎之又慎，他心中也隐隐羡慕，也曾在某个见到母亲的周末，隐晦地请示过她的意见。
只是那时候，秦倍而的妹妹秦蓓初刚刚在初一年级的期末大考中取得第一名的好成绩，母女二人正忙着商议暑假旅行的事宜，根本没功夫为他出谋划策。
秦倍而至今能回想起当时母亲回复他的话，以及她说话时脸上显露出的些许克制和不耐。
随便你，她冷冰冰地说道，最后别考砸了丢人就行。
秦倍而等着等着，只等来母亲轻飘飘的一锤定音。
“要不你就去读文科吧，文科录取分数线低。行了，就这么决定，别在我眼前站着。”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秦倍而最终选择违背母亲的指示，在文理志愿提交的最后时分，将自己的志向改成理科。为此，他们母子整整冷战三个月，互不搭理。
算了，反正这不是他的第一次忤逆，也注定不会是最后一次。冷冰冰的家令他心烦意乱，消失的乌冬也令他不安，人生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糟心事呢？他的人生明明只进行到第十六个年头。
秦倍而在心里叹气，再次将目光放到眼前的谷择北身上。
若是他的母亲能拥有谷择北这样优秀的儿子，一生夙愿圆满，怕是一切怨怼都能消弭。会退让，会妥协，会称赞，还会答应他在家里养猫，满足他的一切心愿。
谷择北身上同样穿着毛春中学的高中校服，只是因为个子高，肥大的运动服竟然也显得很贴合。他头上戴着一顶米色棒球帽，背包里不知塞着一柄长棍似的物事，也不知是什么，用白色布条缠绕得严严实实，足足冒出一个头来，宛若一把利剑。
之前，秦倍而一直被分配在年段头部的几个班级，从来没有和谷择北正式照面过，倒是在升旗仪式和报告厅的演讲台上远远见过他好几次。今日一看，他本人倒是比传说中的还要好看几分，怨不得有那样多芳心暗许的小女生，天天对着十六班的位置吟诵《我住长江头》。
谷择北将课桌抬上三楼的拐角处，在那略站了站，等着秦倍而跟上来。秦倍而下意识地小跑几步，迎头赶上，还未等他喘匀气，便见他们前方不远处站着那位钱眼镜。
钱眼镜兄弟显然也已到精疲力竭的境地，正扶着自己的课桌喘粗气，脸庞苦恼地皱成一团。他一眼瞄见秦倍而和谷择北的身影，立刻明白过来有人在学雷锋，眼前一亮，压着声音喊道：“谷择北，也能帮帮我吗？我也在十五班！”
秦倍而瞥了他一眼，心道长得这样人高马大，没想到也是个不懂客气的。
谷择北倒是好脾气，面上依旧带着笑，面对陌生同学能脱口喊出自己名字也丝毫不显诧异。
“可以。”他答道，“等会儿。”
说罢，谷择北双唇微拢，吹响一声清亮的口哨。秦倍而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不由得瞪圆眼镜，好奇地看着他。
远在走廊末端的那个班级里，一位健硕高大的身影应声而出，远远还能看见几个黑脑袋从班级后门钻出来。
“怎么说呀？”那位男同学站在班级门口，面带笑容地冲着谷择北喊道，“开学第一天，班长带头迟到，太恶劣了被。你现在才来请求我们的原谅，晚啦！”
“除非你给我们带早饭——”话音刚落，他身后又响起另一个更加低沉的男声，紧接着十六班的教室里回荡着一片哄笑声。
秦倍而顿时觉得新奇，他还从来没见过在上课铃声敲响后还胆敢表现得如此闹哄哄的班级。
秦倍而和谷择北所站的位置大约是十一班。这里并排相连的几个班级都还在整理教室、清洁卫生中，人员走动嘈杂。只是他们台上都有班主任压着，不敢太闹腾。不少男同学听见门外的动静，暗戳戳地别过头探看热闹，又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脸上的表情很是滑稽。
十一班的班主任走出教室。他长得又小又圆，脸色暗黄，上头布满细小的麻点，乍一看宛若一颗麻球。只见麻球老师面带怒容，似乎是特地来责问的。习惯性差等生如秦倍而见了他，未免心中发憷。
谷择北依旧神态自若，笑着和黑脸麻球打招呼，道：“林老师，早上好。”
不知是否为错觉，秦倍而总觉得麻球老师看清谷择北脸的瞬间，原本脸上的恼怒之色瞬间云开雾散。
麻球老师略点了点头，勉强挤出几分笑意，道：“择北啊，上课了，快回教室吧。”
“是，我帮完同学忙，马上就回去。林老师再见！”
麻球老师这才抽空瞥了秦倍而一眼，看得他心里直发紧。不过麻球老师最终没多说什么，转身踱步回教室。一不小心迎面撞上来一个人，圆溜溜的麻球老师险些没滚出去。
“哎呀，林老师早啊，您慢点呀，别摔着，要不要我扶着您？”撞人的便是刚才和谷择北搭话的身材高大的男同学，他刚从十六班教室那头跑过来，浑身散发着热气。
“冒冒失失。”麻球老师留下一句不轻不重的斥责，甩着手离开。
那位男同学还在后头贫嘴，一边挥臂一边连声道：“老师慢走啊，老师再见，老师辛苦了，老师一路顺风！”
钱眼镜听罢，忍不住捂嘴偷笑。
这样也行？秦倍而看得目瞪口呆，心情翻滚着很是不平静。他没有过麻球老师的课，不过以前麻球老师在校门口风貌督查执勤时，秦倍而因未戴胸牌而被对方抓过两次。印象里这位麻球老师脾气很大，措辞严厉，也不允许学生插嘴反驳，总之看着就是一位不好相处的老师。没想到麻球老师面对十六班的优等生，也能生出这样温和的好脸色来。
想到这里，秦倍而偷偷怒了努嘴。没成想他的小动作恰好被转身看来的谷择北抓了个正着。
“别乱想，林老师人很好的。”他这样说道，脸上挂着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的微笑。
秦倍而表面上乖巧地点点头，回头却极其小声地哼了一句，伸手要去抓他自己的课桌，被谷择北一把拦下，劝道：“就剩这么一点距离，我来吧。”他又朝那位高大的男同学叮嘱道，“西瓜，你帮前面那位同学抬个桌子，十五班，走。”
西瓜……秦倍而琢磨着这个外号，顿觉有趣。这位男同学长得高高大大方头方脑，没想到却得了这么一个圆滚滚的称号。他长得不像瓜，反倒像是月下刺猹的闰土。秦倍而被自己脑中的场景逗乐，不禁抿嘴笑了起来，又怕再被谷择北发现，连忙低下头，连着吸了好几口旺仔牛奶。旺仔牛奶已经到底，他用力过猛，瓶身瞬间被挤扁，发出咕嘟一声巨响。
秦倍而满脸涨红，迅速咳嗽起来。
幸好谷择北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说。
西瓜在一旁哀怨地嘟囔着，道：“你怎么又使唤我干活？新的学年有新气象你懂不懂。怎么又让我干活？好事你怎么不找我呢？不知道本人，不是本瓜出场费极高吗？”
“欸你这人可真没有良心，我怎么没有找过你做好事？”谷择北反问道。
西瓜停顿片刻，点头，道：“啊？啊，对，做好事，你是找过我两回，哦不，三回。一次让我帮你值日，另一次让我帮你劝退要和你表白的学妹，还有一次是让我替你挨批评。能让我沾光的好事你怎么就不能想着点我？我长得就这么像干做好事不求回报的人呗？我难道就长得像姓雷的同志——啊，这点没错，我是姓雷来着，嗨，该。”
他一边念叨着一边走向钱眼镜，在眼镜兄的迭声道谢中，自来熟地攀谈起来。他拣了本数学练习册，拍着钱眼镜的肩膀，说道：“哥们，你这本不行啊，看着就不像是能考首都双雄的题。你看看这里头举例的真题，那都是七年前的题目了。七年前啊，要是生孩子，孩子都能打酱油呢，七年时间里，我们可爱的科学家们潜心学术，钻研攻关，我们国家卫星都发出去五颗了。刷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题库有什么用呢？”
钱眼镜被唬得一愣一愣，连连发出啊的惊叹声。
“三年高考五年模拟，懂不懂？为啥要三年真题呢？那是因为三年一代沟，我们后年要考的高考，那和三年前的高考已经是隔代亲了呀。你这本题库啊适合你奶奶高考的时候用，对你，啧啧，不太适合。要不，就让它光荣退休吧，扔了。”西瓜劈头盖脸一通说毕，直接抽出那本练习册，咻地一下甩了出去。
钱眼镜傻了，看着那道抛物线，愣是没回神。
“这本也是，后面的参考答案还有错的呢。这本够厚，可以压泡面，但是没有必要。啊这本也可以扔了……”
钱眼镜大约也是没想到西瓜会直接上手，在怔愣间，那头一口气毫不犹豫地抽出好几本书，将他的抽屉掏空一小半。被嫌弃的可都是他私家珍藏许久的题库和教材，现如今直接堆在走道的角落里。
“好啦，现在你自己掂量掂量，是不是就轻松很多，甚至于都不用别人帮忙了呢？”西瓜面带笑容，热忱地看着钱眼镜，“减负减负，我们作为祖国七八点钟的大太阳，就应当努力响应号召，始终站在贯彻方针的最前沿……”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后头上来的谷择北抬脚踹在膝盖上，哎哟一声往前踉跄两步。
“废什么话，你扔别人的书干嘛？捡起来。”谷择北一边抬着秦倍而的课桌继续往十五班方向走，一边安慰钱眼镜道，“你别担心，一会儿我们帮你捡回去。先回教室吧，你们班主任估计快来了。”
西瓜苦大仇深地瞪着他。
钱眼镜连忙摆手，自己搬起课桌就往前走。他颤抖着声音，语无伦次说道：“我觉得这位西瓜同学说的很有道理啊，我都不知道。我的桌子真的轻很多呢，果真减负了。真是太有道理了。谢谢你呀。谢谢你们！”
秦倍而捏着一只空奶盒，轻轻松松地在他们身后跟着，心想，他这位前同桌莫不是真的有些傻，抽屉里的书被挪走一部分，课桌可不是会轻很多。
西瓜刚把那堆被他淘汰的“奶奶高考专用”书捡回来，叠成一摞抱在怀里，闻言得意洋洋地客气道：“不用不用，都是战友，说啥谢不谢的，没看我胸前的红领巾更加鲜艳了吗，都是我一颗炽热的红心染的色……不过，你要给我买可乐的话，先说好，我只要可口可乐啊，要冷藏一天以上的那种。”
钱眼镜满口答应，又问西瓜今后自己能不能继续找他问参考书挑选相关的建议，西瓜热情地满口答应下来。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十五班门口。在秦倍而的坚持要求下，谷择北只将课桌放在门口，并没有进去。
“走了。”他朝着秦倍而随意一挥手，潇洒离去。
十五班的前门口紧连着十六班的后门。谷择北和西瓜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那扇门内，只留下西瓜破锣嗓吼出的歌声。
“我班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问过一次你就明白你会爱上这里，数理化生都是难题请不用客气，小卖部里买可乐我们欢迎你……”
不久后，歌声似乎被人勒脖掐断，只留下空气中一丝颤动的余韵。
钱眼镜听得热泪盈眶。
“十六班的同学果然都很优秀啊，真是太热情太友好了！谷择北是活的呀，真人好帅好帅。我一定要努力向这些优秀的目标学习……”
他激动地将课桌推进教室门口。金属桌角在水泥地上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响。
秦倍而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心里倒没有眼镜兄那样乐观。他心里头总有种隐隐约约不祥的预感，即将展开的高二这一年会是极为不平静的一年。